高群书:是生活的痕迹成就了张颂文

谭飞:欢迎《猎冰》的总导演高群书。从目前这个剧播到10集左右的反响,是在你的预期之内吗?

高群书:超出我们的预期。以前制作的时候肯定是觉得还不错,我们拍的时候都很兴奋,所有演员都很兴奋,都觉得肯定是一个好戏,但是好到什么程度,70分还是80分,肯定都不知道,基本上当时还是想肯定是受欢迎的一个戏,再加上这个戏,当时我们采取了一种纪实手法,因为包括他们现在也说我们粗糙,这是我们的一个风格定位。

谭飞:追求的一个风格,就是粗砺的,粗砺感。

高群书:对,你说好是粗砺,说不好是粗糙,但是我们因为纪实就是这样的,包括这次我们就想拍一个90年代风格的东西,拍得漂亮谁不会拍,拍这么多年了,还不会拍漂亮吗?

谭飞:而且高导一贯你的所有的影像风格,包括电影也是,你喜欢生活的毛边。可能别人不太注意的,你自己还特别喜欢一种细节的波澜。

高群书:实际上我觉得不仅是毛边问题,而是整个它实质上就是生活的质感,什么叫生活质感?大家通常就会说你是纪实风格的,但是我们还是想呈现一种非常有真实感的表达。

谭飞:所以好多看着是闲篇儿的情节,其实挺有意思,包括黄宗伟在小吃店给那个女服务员承诺的这些,当然后续肯定是有后情,包括包贝尔看到姚安娜报纸的这些情节,其实都就特有意思,可能大家平时没太注意,但是一放到荧屏上你觉得挺有意思。

高群书:对,我就现场还得需要发挥的,现场包括演员也会发挥一些东西,我们鼓励演员在现场在剧本基础上去发挥,拍大戏我也鼓励,只要你重心不改变,逻辑不改变。我永远就跟演员说,你不用照着词儿说,照着词背词儿,他说我拍好多戏导演不让改,一个字都不让改,我说在我这没事,但是你不能把意思给改了,一定要化成你自己的语言。包括颂文也是一样,永远是只要保证逻辑不改变、意思不改变、气氛不改变,一定要用你自己的语言方式、自己的情感表达方式去表达这种心情,而不是我都让你必须这样演,我不太干扰演员。说老实话,为什么好多演员在我这发挥得好,大概这是很重要的原因,我会让他把这当成自己的事去做,而不是当成你作为一个演员或者作为一个剧本的事情,你要进入你自己的真实的状态,你怎么想的,你愿意这时候用什么样的情感方式去表达,那是最好的。

谭飞:就是鼓励演员进行个性化的二创。

高群书:对,二创。因为我永远觉得再好的剧本它也是个出发,它是个起点,莎士比亚为什么说一千个人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呢?同样一个字都不用改,照样每个人演出来,每个导演的哈姆雷特都不一样。实际上你一旦过了剧本阶段,所有东西都是二度创作,最后的完成是在剪辑台上完成。你重新按照现实的现在所有的结果,重新去搭结构,包括梳理人物,都是这样的。

谭飞:而且我觉得群书导演一直提倡一种不书面的创作,所以你看你的词没有什么大词和书面用语,包括颂文的那些词都是特别自然,很生活的,很真实。

高群书:对,这是我们所受的教育,因为我是学新闻的,新闻就是讲究重在事实,不重在你的态度。不能说你去加入它,实际上当然都有态度,但是你的态度一定是越隐藏越好。我也看很多电影,好多词都很精彩、很隽永、很深刻,但这是人家的方式,对我来说,我可能更愿意用朴实的、深入浅出的、大俗大雅的一种语言去说,而不是去拽那些貌似很有哲理的话。

谭飞:而且我印象里还有一幕很深,就是公安去追捕黄宗伟,他去祭奠祖先去了。他前面一大套,那是很家族式的传承,纪念他们,让他们保佑自己,下面也有和尚的参与,也在里面说话,那里面我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中国电视剧已经都很难见到了,又在讲他在这祭奠祖先,放了几口棺材,僧侣在那超度,公安又在那追,这些都是特别乡土、特别宗族,甚至特别南方的,这些东西我觉得还挺有意思。

高群书:对,前几集都是在塑造他的人物,他为什么最后成为这样一个人物。黄宏伟这个人物他确实是跟我生活的北方人不太一样。他更注重祖先的,要拜祖祭祖。

谭飞:宗室精神,所以他生了三个儿子特别开心。

高群书:对,他对宗法,包括对这种传宗接代更看重。所以我们设计就是三个儿子,三胞胎,造成他的动力,他的动力来自于他的家庭。因为他家庭首先他父亲就出家了,实际上大家都说原型是刘招华,我们拍的时候真没把他当刘招华去拍去,可是最早的时候,编剧写的时候写的可能是刘招华,郭国松当时写的第一稿原始稿的时候可能是以他为原型,但实际上后来之后我们就没再想这是刘招华这个事了。他只是提供一个逻辑,这个逻辑就是他一直在跑,他有动物一样的嗅觉,见势不妙赶紧跑,别人可能还有侥幸的时候,他完全没有侥幸。

谭飞:他闻到味都跑了。

高群书:对,很多人失败就失败在侥幸这了,总觉得我这样会逃过一劫,好多罪犯都是这样的,他总觉得我可能比他们更高明,但动物不是这样,你看耗子,它是一听见风声嗖跑了,黄宗伟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无力去对抗这个世界,无力和任何人对抗,他找了好多缝隙,他的来源就是这样,他是个小人物,他怎么去光宗耀祖,到他这一代去家道中兴,恰好又有了一个三胞胎,他就觉得上天赋予他责任了,天降大任于斯了,他就觉得我一定要干出一番事业,然后就学了这个技术。首先他是个卖手艺的人,卖手艺人就是保命最要紧,因为命没了,你手艺就没了,因为这个东西是不能传给第二个人的。

谭飞:不能外传的。

高群书:绝不能传给第二个人的。所以他首先是保命,这时候他所有的策略就是听见一点动静就跑。他在筑窝的时候,因为他筑一个窝的时候,他都想到这个窝跑的事了,他不会做那些大的基础建设。搞得很豪华、活着很好、舒服,他不会这样的,怎么跑方便。后来他到了船上,后来又到另外一个地方,他总是筑窝的时候首先想到的是跑,怎么跑、扔掉。

谭飞:狡兔三窟。

高群书:扔掉这东西。

谭飞:可能很多人也是像评价《狂飙》一样评价《猎冰》,其实张颂文在这两个剧里面,在《猎冰》《狂飙》里都演的是犯罪分子,但是观众实在是恨不起来。从创作者的角度,你觉得大家反而有点喜欢他的原因是什么呢?

高群书:大家不是说喜欢,还是因为说句实话他有一些技术性的东西,技术性的东西就是反派容易写,反派容易写容易演。正面的角色永远有很多各方面的“要求”。

谭飞:对,“禁忌”吧。

高群书:对,“禁忌”和“要求”,这个没办法,这是一个现实。从古到今,从好莱坞到这,实际上都到韩国,到日本,都是这样的。因为最重要我说就是技术原因,反派更容易发挥。从剧本阶段就注定了他会更灵动、更灵活、更自由,更近人性,就是这样的一个规律,这没办法,这是创作的一个基本规律。

因为我们采访过很多,包括生活中也有很多所谓的什么黑社会的,我们都采访过。他们跟我们的区别就是他们走上了违法犯罪,违反了法律,剩下的没有区别。当然还有道德问题,剩下的都是一样的。但是你在这个剧本里边可以去写这些东西,因为我们拍的是大案。比方拍另外一种东西,拍《千钧一发》,拍《神探亨特张》,那是另外一回事,你可以写他的警察的生活,琐碎的这些东西,大案警察都没有生活了,脑子里面全是案子,你怎么生活去,没有时间去让你想别的。

谭飞:而且反映他的生活可能反而剧情就失焦了,观众都不明白。

高群书:对,实际上今天我《猎冰》遇到的反映和《征服》当年遇到的反应是一样的。当时也是说孙红雷又撑起了整部戏,警察演得不好。

谭飞:孙红雷让人同情。

高群书:对,都是一样的,这个东西不是说我们去同情罪犯,而是说从创作角度,是个创作技术问题,它更容易去写,你显然不能写这些警察家里有什么事,你家里有事你就算了,你在家呆着吧,都不让你去办案去了,是这个问题。

谭飞:所以创作法则来说,那些坏人反而得多反映他的生活,好人或者民警的时候,你反映的好像跟主题反而没关系。因为那些包括黄宗伟他的生活,他的三胞胎,才能讲他的犯罪路历程,包括他今后怎么逃罪,可能才跟这些有关联才必须排。

高群书:对,因为比方说黑社会一样,黑社会你要是能当上老大,那你肯定有你的魅力,这个魅力在哪呢?你必须要去做那些事,必须笼络住你的手下,让这些人给你卖命,它实际上也是你这个人物的要求,刘备一样,你怎么让比你厉害的诸葛亮和张飞、关羽给你卖命,宋江也是一样,他都是一样的。必须是这样的,他必须展现他的魅力,对人好,各个方面的好,你才能成为你今天这样一个地位,这样一个成果。所以说这是一个规律,它不是说我们非要去把这个再加上,它相对来说犯罪,单纯的反面是单纯的,正面都是复杂的,正面是一个团队,因为大案必须是团队。我觉得现在就是观众会被电视剧误导了,实际上我们是真实的,我们是对的。但是很多人看我们是错的,就因为他不知道警察怎么办案,他不知道警察之间的关系是怎么样的关系的。

谭飞:其实你这里面也重点介绍了,比如说省厅统一部署,各地协调,也有各自讲了警察这个办案体系中的一些细节。

高群书:对,因为你看这个,我们的审查,包括给好多专家看的时候,包括给警察看的时候,他们就觉得这个片子不多见地能真实地表现一个专案大案的专案组去破案的这样一个真实状态,而不是说仅仅写一两个人在那去破案,大案是不可能这样的。实际上《破冰行动》我最早我看剧本的时候,那一版是陈育新写的,看的时候也是这么写的,后来又改了好多稿,改成了大家看到的这个。因为陈育新我们有《征服》的合作,他也是习惯于说要去采访,必须要采访,因为大案必须采访,每个大案都有它的逻辑,都有它真实的方式,都不一样,它必须采访。采访之后你就发现确实是这样的,没有一个案子是说几个人破案了,都是整个团队,各警种的协调,还有各地各层共同去做这些,那你说各层这么多人,你要是挨个去展现去,那你就完蛋了,那你没法去写,所以说写警察你只能写行动,你只能写干事,没法去展开他的生活,实际上这样在塑造人物上确实是写反面更充分。

谭飞:那当然了。

高群书:更有魅力。

谭飞:比如这里面黄宗伟团队还内斗,比如抛女朋友下江,但是你在警察队伍里,可能各地警察协调他也会有矛盾,但是你没法展现那么多,你要把笔墨放在那,可能观众就不爱看了。

高群书:实际上他也有,为什么到广宁之后,老田和小田他会出现一些失误呢?他也是有他各地方警察的这种想法。

谭飞:习惯不一样也是。

高群书:人家想法,我得立功,我得办案,其实也有一些,但是这些东西你不能写深。

谭飞:是,所以整个节奏还是很明快,而且可能也是get到了观众想看的点吧,当然还是得说到张颂文,因为在我看我觉得张颂文的表演是集合了电影学院的优点和南派,受港产片或者TVB影响的南派演员的共同的南北的优势的一个整合,又放松又有体系。因为你跟颂文很熟,你觉得张颂文的表演特点,在你看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一个演员?

高群书:我倒没你想这么科学和理性。

谭飞:我自己观察,也不一定对。

高群书:我都没想,我觉得张颂文是什么,张颂文他是一个生活在生活中的人,始终生活在生活中,很多人是脱离生活的,你看他无时无刻,到现在也是拍戏过程中,他会去街上溜达去,现在估计不敢了,不能出去。

谭飞:戴口罩出去了现在。

高群书:我们拍戏的时候,他每天会出去自己买菜,去那个小市场,海鲜市场,各种市场,然后海边给人家聊天,小贩聊天,给老百姓旁边聊天什么,他还可以。

谭飞:还听别人说什么话。

高群书:对,聊天,包括他也会给我们剧组里边每一个人,场务也会聊,给我也会聊,感觉他始终都在用心,都在探究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

谭飞:他吸收,不停地吸收。

高群书:吸收能量,探究这个世界,你是怎么回事,老高你怎么走上这条路呢?你一个学新闻的,你怎么走上这个路,怎么如何如何,就开始聊了。第一次见面他也是这样的,你说的电影学院,我觉得他没有没有电影学院那个表演体系,电影学院也没有体系,我不认为中国人表演有体系问题,体系可能就是最早的时候有,早的时候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因为当时我们好多电影学院,包括中戏老师都是留苏的。现在我觉得没有什么体系了,而且张颂文我觉得很主要是生活中让他成了今天的颂文,包括我们第一次见面,他聊他小时候的事,他的观察和记忆力那是惊人的,真的惊人,我没见过一个演员能达到他的这个地步,他讲起他小时候的事,那就是惟妙惟肖,那天发生什么事,谁怎么说的话,怎么走的,走到门口了,回头再说那句话,他都记得住,包括当时花是什么时候开的他都能记得住。他是个内心极其丰富极其敏感的一个人,你看他都是天天在观察生活、吸取生活,这是个特别重要的问题。

谭飞:这所谓的一沙一世界,他每粒沙都记得很清楚,形状不一样,他记得很清楚。

高群书:这个是很厉害的。没有人这么去用心去观察生活,毕竟他不仅仅是去远距离观察,不仅是看,他会看见这一个叶子之后,他开始想这个枝干,去想根的事,想品种的事,他是联想力,他不会说是光看这叶子,枫叶是红的,他会想这个枫叶为什么是红的,为什么到秋天是红的?他会去想这整个逻辑,所以这就不一样了。大家可能是,我知道了,枫叶是红的,苹果是红的,不会想为什么富士苹果是这样的,为什么那个苹果就是那样的,他会想一整套的逻辑,从根儿的东西,这都很难得了,应该说他具有一个作家一样的观察力和感受力。

谭飞:其实我记得去年他因为《狂飙》火了,我给他发微信,我说你红了之后有什么变化吗?他说大的变化没有,但是我要出去逛个街买个菜就麻烦了。

高群书:我们拍完剪完之后,因为海南拍完了,我直接就在海南剪的,剪完之后都过了年了,过了年疫情都结束了。我去横店去探他班去的时候,实际上那时候《狂飙》已经开始播了,但是他还可以出去,还没有说火到说出不了门的情况。等我回来之后过了不到一周,就完蛋了,就发现网上都全是他了,各种就完全不一样了。你看前两天去他家里也是一样,他也做了好多防护,没办法,各种狗仔偷拍的。

谭飞:但是他的心态还是没变。

高群书:很难得,因为颂文说老实话,颂文是个老炮,他生活的冷暖沉浮看得太多了,他不像别人,我们也认识很多以前没火的演员,有一天火了之后,马上各方面都不一样了。

谭飞:张狂了嘛。

高群书:感觉这个世界他都说了算了,他没有,他还是这样,还是说话各方面没有任何变化,而是好多发愁说这个不能演了,更多的一些忧虑。

谭飞:是,可能选择上会更慎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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