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想不到宋思明火了。
评论区激情表白——
请上天赐我一个宋思明吧。
当年追着小三骂的观众,今天“幡然醒悟”。
与此同时,今年一个梗火遍全网“小三文学”。
从《如果奔跑是我的人生》的“老三”,到脱口秀杨波称自己的出轨对象“知三当三”,再到《热辣滚烫》央求贾玲给自己当伴娘的李雪琴。
“小三”这个旧词从来没有像今年这样被赋予如此多,如此新鲜的内涵:
它可以是一种客观身份,一种男性对女性的欲加之罪,一种“不要脸”的代名词,也可以成为网友们用来发疯自嘲的新梗。
比如——
“小三不是一种身份,而是一种态度”;
“做大婆要洗衣洗碗,做小三只用洗澡”;
“别人做三,自甘下贱;朋友做三,别被发现;自己做三,倾城之恋”。
从骂别人,到嘲自己。
怎么风云变幻这么快?
对此,Sir的老朋友@穿Prada的南瓜 有话想说。
想借一部老剧来聊聊这个有趣的现象。
当我们在骂小三的时候,在骂什么?
当我们借“小三”来自嘲的时候,又是在嘲什么?
回看国产小三变迁史,总是逃不开这一部。
它用千禧年代的都市寓言,给十五年后的我们打出了一记漂亮的回旋镖。
里面的渣男小三、痴男怨女,竟隐隐照出当代怪象的倒影——
蜗居
文|穿Prada的南瓜
Sir电影独家专稿 未经许可不得转载
01
“史上最淫荡的电视剧”
说起《蜗居》,许多人的第一反应是“大尺度”。
尺度有多大?
我愿称之为00后的性启蒙——种类繁多,花样齐全。
修辞手法型:
“吃棒棒糖”、“九浅一深”。
欲拒还迎型:
“不行不行”、“大爷饶命”。
Q&A型:
“你来干嘛” 、 “我来干你”。
当然还有让人津津乐道的名场面。
“小三”海藻一边和金主宋思明偷情,一边和正牌男友小贝打电话。
宋思明钻进海藻的被子里,不知做什么,惹得她发出一声呻吟。
△ 早年NTR教学实录
十五年前。
当我们对“小三”的概念还稚嫩地停留在《金婚》《牵手》《来来往往》里面女二号、女配角这些婚姻的负面标签与男性欲望投射上的时候——
李念饰演的海藻。
已经可以用一段长长的无台词表演,表现女性自身对性刺激的渴望,并与作为对手的男性互相挑衅(不是挑逗)。
不仅眼角眉梢都是戏,连一颗摇摇欲坠的耳环,都能成为风情的表达。
或许正是因为尺度太大,《蜗居》在两年后惨遭停播。
被网友戏谑为:“史上最淫荡的电视剧”。
尺度大,是一个笼统概括的形容词。
但相信对已经将尺度两个字看出了新释义的当代观众来说。
我们心知肚明很多所谓的尺度,其实是将粉饰的东西扫去后,事物所本应呈现的一种鲜活与真实。
比如故事讲述的是海藻与姐姐海萍为了在上海扎根,前者傍上市长秘书宋思明,从他手里赚走一套150万的房、一辆80万的宝马、一套60万的实木家具和一张500万的存折,最后还靠他的人脉去了美国。
啧啧。
△ 这可是千禧年的500万
而后者呢?
海萍虽没那么大的野心,却也为了给女儿挣得一个上海户口、一套上海的房子,不惜趴在妹妹海藻身上疯狂吸血。
两姐妹借用宋思明的金钱与权势,以达成自己的各种目的。
如果说“淫荡”是一部剧尺度大被讨伐的第一宗罪。
那么纵观全剧,你会发现这部剧的罪名还有很多。
比如太现实。
根据网友猜测,宋思明、郭海藻以及剧中帮宋跑腿捞金的房地产商,都有着现实所对应的原型。
而在最后宋思明受贿暴露,贪污落马前,被书记暗藏机锋的一顿批判让他方寸大乱,台词生猛程度堪称当代的“官场现形记”。
我倒是听说一段很有趣的关于你的官场论
就是那段“水至清则无鱼”的
几千年来的为官之道
它的根本是基于封建社会
臣子们研究的是如何来取悦统治者,取悦上级
可是现在呢?现在时代已经变了
这天它不姓秦,不姓李,也不姓爱新觉罗
它姓人民
△ 宋:汗流浃背了
比如“三观不正”。
剧本由六六的小说改编而来,剧中许多人物的塑造和旁白都充满了浓浓的时代气息。
放到今天来评判,相信许多人会指摘宋思明太大男子主义,从他对海藻的倾心到后期二人相爱,都充满了一定的男权色彩。
比如他爱上海藻的契机,源自第一次做爱对方来了月经,留下一滴血。
宋思明以为那是处女血。
处女情结的满足填补了传统大男人的虚荣心,这才催生了他的爱情。
-海藻你是我的
你的第一次是属于我的
(海藻:?)
海藻也是一样,她对宋思明的迷恋极大程度源于他的权势和财力。
就在她和宋的初夜过后,对方就那一滴血,给她送来了六万块钱。
这里有一个细节。
海藻初期仍有女性的羞耻,对自己出轨和宋睡了这件事感到抵触、肮脏。
觉得自己像“被两个人使用过的牙刷”。
但当宋思明送来钱的时候,海藻的内心却发生了奇妙的突变。
她捏着那一沓厚厚的钞票,心里飘过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
自己在过去一年里
浪费了好几百万了
海藻拿钱给海萍还房贷,姐姐的感激,更进一步清洗了她的屈辱和不安。
所以我们看到从早期的排斥到后期的接受。
“小三”不是一个简单的人设,是有一个从“圣女”到“荡妇”缓慢转变的过程。
于宋思明而言,海藻是自己的女人。
她不仅是传统男性对爱情的理解,也是身份的象征。
而对海藻而言,她深知这样的爱是不对等的,是一种上位者对下位者的俯视与垂怜,但自己又难以割舍钱权给自己带来的优渥生活。
于是二人的相处很有意思:
宋思明看着海藻打滚撒娇,如同观赏一只会直立行走的小猫。
而海藻却不时思忖着这段关系的正当性。
自己和宋会如何呢?自己未来会如何呢?工作和生活的关系,爱情和婚姻的关系,金钱和自由的关系……
观众可以随着剧情的发展。
分明看到她对眼前这一切的享受、怀疑与试图抽离。
比起许多将女性当作“性感台灯”的影视作品,海藻这一角色虽然是一段关系的客体、男性的宠物、群体的缩影。
但对她的刻画却是饱满且深厚——给足了她的内心戏份以及每个选择背后的思想活动。
换句话说。
比起扁平的“小三”、“情妇”头衔,她更像一个做出现实选择的活人。
而这大概是《蜗居》最大的一宗罪。
故事非但没有把渣男贱女处理成人形靶子,而是把他们当成人来讲。
时间久了。
观众骂着骂着,居然共情了。
02
回不去的家乡,留不下的一线
如果说海藻和宋思明的“奸情”讲述的是贪官和情妇的奢靡浮华,作用是为了让底层民众远离道德红线,保持洁净。
那么另外一半的剧情便是为了告诉大家,海藻为什么如此渴望金钱,她又是如何一步步堕入深渊的。
故事回到2002年,海萍和海藻双双毕业于上海的名牌大学。
一个现实的故事:
应届生海藻在一线城市找不到工作,放出的岗位都是本地人挑剩下的。
海藻要么选择脱下长衫,去卖菜、进厂、做服务员。
要么只有选择被老板疯狂压榨,下班还要去KTV陪客户喝酒。
而姐姐海萍呢?
从小城镇熬到大城市的她,发誓要留在上海。
而要在一座城市扎根,最好的办法就是买房。
房子是国人的赎罪券,也是买票进场的社交门槛。
但他们面临的现状是什么呢?
是炒房团哄抬楼价,打工人三千月薪无偿加班;
是夫妻俩出租房养不了孩子,不得已把孩子放在老家;
是无良官员设计炒房,一套蜗居的面积被炒到龙宫的价格。
期房、现房、拆迁……身边所有人都为了一套房子头破血流,你死我活。
海萍楼下的本地阿婆为了换一套供孙子娶媳妇的大平层,硬要做钉子户。
结果意外被施工队砸死在家里,这才换得地产商赔付一套新房。
交房那天。
儿子媳妇上一秒还为老娘痛哭,下一秒看到房子便喜笑颜开:
“哎,有得必有失嘛”
这就是当时的现状。
上有畸形的房价把人性赶尽杀绝,下有凄惨的就业给底层不留活路。
海藻刚出校门时,职场不欢迎没有经验的菜鸟新人;
当海萍想跳槽时,职场对三十岁的女性又亮起红灯。
郭女士你都30多了,小孩又这么小
工作方面没有特殊的表现,还敢要求薪水8000?
为了攒钱。
海萍不敢打长途电话,不敢装网线,吃很久的白面配榨菜;
老公抽烟也被勒令戒掉,夫妻俩为了一块钱闹得不可开交。
楼下就是公共厨房,两口子在出租屋内闻着阵阵油烟味,毫无性欲。
而海藻呢?
当海萍在过苦哈哈日子的时候,海藻却因为傍上宋思明,开始了做二休五,月入过万的新生活。
漂亮衣服随便买,鱼翅燕窝随便吃,有宋思明撑腰,不用看老板脸色。
《蜗居》的视角堪称狡猾。
它用非常醒目的对比,将两种不一样的人生选择摆在面前,供观众参考。
在一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你是选择出卖自己的灵魂,还是道德?
前者一辈子把自己摆在被动的位置随波逐流,后者只需要忍一时就能衣食无忧。
——噢,说衣食无忧可能都谦虚了。
当海萍也开始接受宋思明的存在,她迅速靠宋的关系拥有了薪资是本职工作几倍的轻松副业,不想上班就离职,需要维权随时有人撑腰;
老公不小心吃官司,从被索赔几千万到无罪释放,领导亲自上门道歉;
宋思明借给自己的大别墅,更是让父母和女儿来上海过了个好年,一家人终于团聚,好不开心酣畅。
看起来很爽没错。
但你仔细一想,海萍一家又真的得到了什么吗?
所谓的副业,不过是将她从996的压榨中解救出来,可以靠自己的实力挣一份更有保障的报酬,维权也是拿回本该属于自己的利益;
老公也不过是得到清白,几千万的赔款本就不合理,一个小小的职员不过是商业竞争下牺牲的蝼蚁;
如果不是奸商把房价炒上去,父母与女儿来上海的日子更不会一拖再拖,一家老小也不用寄人篱下。
说到底,宋思明给他们带来的好处,不过是让他们做回一个正常人。
他的权力是人民给的
他是公家的人,他就要替公家办事
你们得到的那点儿帮助
原本就该属于你们自己
说到这,相信很多人也开始沉默。
当我们责骂小三的时候,往往是因为她们想要违背道德走捷径,觊觎她们本不该得到的东西。
但问题是如果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一个人的权利呢?
在面对社会不公的时候,海藻不是没有反抗,海萍不是没有努力。
但关键是想通过合理途径为自己谋求一点生存空间,争得一点呼吸的自由,是这样的难,这样的遥遥无望。
于是只有像海萍一家或是本地阿婆那样,要么不顾道德,要么不顾脸面,才有可能争回一点属于自己的安全感。
有的人选择投机取巧,有的人选择听天由命;
有的人选择自我物化,有的人选择违背良心。
在这样的环境下,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日趋功利主义。
为了所谓的幸福,出卖这一切的价码,也只会越来越低。
03
蜗牛背着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往下滑
话又说回来。
一部十五年前的“史上最淫荡电视剧”能在十五年后依然保持豆瓣8.1的高分,这本身就是一个有趣的现象。
不止评分,各大社交平台上,《蜗居》都是不过时的流量密码,点赞轻松动辄上万。
十五年前,观众看的是剧。
十五年后,观众看的是自己。
如果说有什么东西是横贯了十五年也没有变化,仍然处于水深火热的讨论之中,那么这件东西肯定是大家真正关心的东西。
比如贫富差距。
《蜗居》就算不谈贪官情妇,也依然可以用很小的一件事讲明白那个年代每个社会阶层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太太请钟点工做饭,前者觥筹交错,倒掉的剩菜是后者一天的口粮。
比如女性觉醒。
当女权这个词十五年前还未出现的时候,剧中已经开始先锋性地反思body shame(身材羞辱)、母职惩罚、无性婚姻。
那什么倒是上翘
不过里面好像也不是脂肪而是结缔组织
那不充血的时候他不也耷拉着吗
凭什么要求俺们那乳房天天翘着
再比如生存法宝。
啃老不重要,尽早买房才是王道;张雪峰钦点,生化环材四大天坑预言;
找对象不求高攀,但求不能扶贫;电商是大势,要瞄准抓手打好组合拳。
以及最重要的。
十几年从未改变的对权力的向往和崇拜。
张嘉译靠宋思明爆火,女人想嫁给他,男人想成为他;
而“海藻”李念却被人骂到体无完肤,十年后才靠《都挺好》重回主流视野。
“小三文学”是什么?
十年前,这是一个对女性不知检点的批判,对荡妇不要脸的羞辱;
十年后,这是大环境变化,越来越多的结构性困境被看见,人们无能为力之下破罐子破摔的一种发疯文学。
巴赫曼在《意外之地》中写道:
“疯癫也可以由外部感染一个个体,这要远远早于一个人由内向外的发疯。
而在熟悉的场景中,在这个时代的遗产中,疯癫迟早会踏上回来的路。”
这难道不贴切吗?
从《蜗居》到《奋斗》再到《裸婚时代》,都市剧永远都是当代大众的话题载体。
有的是催化剂,有的是迷幻剂,有的给年轻人注入麻药,有的一个耳光将其扇醒。
人们越对权力奉承就越证明环境的萎靡。
我们吃下预制菜,血液循环就是一个元素周期;
我们不接受空窗期,gap一年相当于身犯天条;
我们计较房价和彩礼,将爱情和幸福明码标价。
我们的不适从身体开始发出警报,我们的追求也渐渐收束于眼前,围绕眼前的生理享受展开,远方的理想与勇气都被视为小年轻的空中楼阁。
试错率极低的环境下。
我们开始讨论自己几十年前的某个决定是否让当下承担巨大后果的自己“正中眉心”。
人人都有一份不知从哪来的耻感,抽打着自己步履不停。
回到《蜗居》。
大结局的最后一集,海萍买房还贷,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
镜头拉远,俯瞰眼前的上海,画外音是她冰冷而寂寞的自白:
我哪有什么未来
我的未来就在当下 在眼前
其实我们都不用走
那个人流就推着我们走
我想不走都不行 想停下都不行
而我青春年少的理想上哪去了?
我的理想被这匆匆的人流推得无影无踪
蜗牛是蜗居的卫士,也是它的囚徒。
虽说十五年前的欲望不等同于现在的欲望。
但只要还有人不断为我们制造欲望,只要欲望这个词够空泛,那么内容就永远是满的,节奏永远是快的,想要停下就永远是一种奢望。
的确。
当下拍不出蜗居,却也无需拍出了。
史铁生在《病隙碎笔》里说,“到达彼岸,就意味着彼岸的消失”。
或许当我们对某件事谈论多了,敬畏就没了。
人们在时代浪潮里裸泳,从百舸争流变成随波逐流,短短来去,不过十几年的光阴。
而我们已经见过了大海,无法假装自己没见过。
不如不要彼岸,而是选择自己想去的方向。
这,或许才是更契合时代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