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寂7年,他再一次颠覆了国产动画

动画电影《深海》,

在今年的春节档,显得有点“势单力薄”,

它没有大导,没有大咖,没有被验证过的IP,

有的只是1478人

愿意花7年时间打磨的诚心。

导演田晓鹏是一个纯粹且社恐的人,

上一部作品《大圣归来》,

在2015年,开启了国产动画电影的元年,

也给他带去了名、利和是非,

很快,他陷入焦虑,甚至抑郁,

不想走《大圣》的老路,

那么出路在哪里?

《深海》整部电影几乎都采用了这样绚丽的色彩

如今看来是《深海》两大突破的元素:

不讲神话,讲普通人的故事,

和创新研发的粒子水墨视效,

在7年制作周期里,

像紧箍咒一样捆住了田晓鹏。

有现成IP为什么不用?

花光了钱,没人理解,没有人力,

研发新技术有什么意义?

而他,只想革自己的命。

今年1月,

社恐的田导,依然不愿意走出机房。

我们采访了《深海》制片人易巧,

“这是一个关照内心和自我的故事,

希望将这部动画送给所有走过长夜的人。”

以下是他的讲述。

大家最初认识田晓鹏导演,应该是在2015年,当时《大圣归来》实现票房口碑双丰收。所有人都在期待他接下来的作品。甚至有人“请愿”希望能有第二部。

但是在那之后,他并没有趁热打铁拍更多作品。

名和利都涌向他了,但他更多是惶恐。“大圣”的成功让他有了巨大压力。电影之外更加复杂的事情,让他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变得焦虑,甚至抑郁。

我知道他非常想创新,不想再做大圣那样的神话故事。但平地起高楼很困难,当时大家都没头绪。

电影《深海》中的游艇

后来我们去了一趟日本,拜访了优秀的动画电影公司。他们都有自己非常独到的风格,有自己的见解,那我们有吗?走完一圈,我们俩更焦虑了。

田导那时候会更封闭自己,不愿意出去。我的印象里,他那几年就没离开过公司,没参加过任何活动或者项目。他在很拥挤的状态下创作,非常想找到出路。

我觉得田导是一个很难说谎的人,所以他会在作品里加自己的真实感受。

电影中的女主角参宿,是一个社恐、敏感、普通的小女孩

《深海》这个故事就是这样慢慢流淌出来的。它讲的是一个非常社恐的小女孩,如何找到生的力量,再继续走下去。

田导因为创作陷入抑郁,女孩因为亲情问题而痛苦。他们有很相似的地方:都有自己的生命困境,在努力找出路。性格上也是,敏感温柔,内心世界很丰富。

而且他也一直很喜欢《海底两万里》,海其实是他的执念,无论如何都要去做。

田晓鹏2015年作品《西游记之大圣归来》

“大圣”也是这样创作的。刚认识他的时候,我问他,为什么要把大圣变成一个中年人,唐僧变成一个小和尚?这是你和你儿子的关系吗?因为我知道他有一个7、8岁的儿子。

跟他聊了才知道,孩子从小知道自己的爸爸是个导演,一直觉得他很厉害,也很崇拜他。但田晓鹏觉得自己连个代表作都没有,算什么导演?根本不是大家想象中那样。所有人觉得大圣很厉害,但其实他飞都飞不起来。

他陷入了困境,最后用动画表达了出来。

电影中的深海似星空

田导也挺浪漫的,一直是天文爱好者。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开车去看星星。连续好几年,他一直在观察一颗叫参宿四的恒星。2015年的时候,它还是红巨星,后来就越来越黯淡……

电影里小女孩的名字叫参宿,取自那颗恒星。参宿四是一颗即将死掉,但也可能随时爆发的恒星。他觉得和女主角的命运很像。

选择深海作为人内心世界的意向,也是因为它看起来很平静,但其实非常深。就像你看到一个非常平淡的人,内心可能有无比绚烂的世界。

你看到的只是一个小姑娘,但她只是一个小姑娘吗?大家关照过她的内心吗?或许她已经有了自己完整的世界观。

红色的“丧气鬼”来源于女主参宿的红卫衣,隐喻她的恐惧

电影里面还有两个非常重要的角色,海精灵和丧气鬼。我们当时思考了很久,海精灵一开始叫梦魇,那是女孩妈妈的回眸,是人的头发和眼睛组成的,也是小女孩的心结。

丧气鬼也是女主生活中的演化,因为女主角参宿很孤僻,和人接触的时候非常害怕,所以经常把红卫衣的帽子戴起来,那是她的保护伞,也是她的恐惧,后来在电影中变成了追击她的威胁。

深海,其实是人的心海。时代跑得那么快的时候,我们想做一些关照人内心的故事。

电影创新了粒子水墨技术,电影中有上亿个粒子

最近这几年,动画市场上关于神话的故事有很多。其实神话相对好讲,因为已经有很多素材可以参考,可以借力。比如孙悟空、哪吒,大家都有一定了解,只不过换个角度诠释。

如果我们想突破,讲一个现代的故事,就要重新塑造一个形象。

对观众来说,动画是假的,里面的人就是个木头人,我要重新认识你。但你跟我长得一样,生活在同一个世界,没什么特别的。那凭什么让我相信你?这是个巨大的难题。

我们就想,可以用自己的感受和困境做表达,引发大家的共通思考,或许这样才能让人相信。

要做到让观众看一分钟不出戏,动画人物要更逼真,表演要有张力。如果是真人,找个好演员可能就做到了。但动画很难,一个生动的表情,他们可能要花1年,甚至3、5年去实现。

《深海》的女主角参宿,是一个极其普通、敏感的小女孩。她天生胆怯、习惯性说“对不起”,压抑自己的想法。所以团队设计人物模型的时候,增加了眼袋、微微下拉的眼角和散漫的眼神,让这个没原型的角色更生动。

做一场女主哭泣的戏,田导会思考,她大概应该哭多久,抽泣感才会减弱,胸腔和肩膀的颤动应该是怎样的节奏。

电影对细节的把控极为严苛,动画人物的皮肤质感和毛孔都贴近真人

从人物皮肤的材质到脸上毛孔的大小,甚至主角指尖的红晕,全都要注意到。

在美学上也会有巨大挑战。我们要拍很多海底生物,如果做得具象,发现没特点,也没有中国动画的特色。

我们想做得更加飘逸写意,所以是自讨苦吃——明明做三维动画,但用水墨画概念图。所以,怎么让它动起来?成了难题。

最早我们拿水母做测试,大家用了很多方法,比如找贴图,做模型,都非常僵硬。后来田导和特效指导做研究,发现如果用粒子堆积,会有不一样的效果。

最初用水母做实验

比如水母,用1亿个粒子堆积,它们之间的碰撞非常柔软,而且因为粒子之间有空间感,不是密不透风的实体,所以碰撞之间有光影变化。水母看起来有生命力了。

之后的研发就是找到完美的形态,让它动起来。

光是这件事,就花了两年。而且形态做出来了,还要渲染,但因为它是流动不可控的,渲染完了,可能发现颜色不好看,形体不太对,就报废了,重头再来。

这就是代价,因为你想做不一样的。

《深海》概念图:海底

电影中的“深海大饭店”

坚定地选择用粒子,也和我们的故事有关。故事里的世界不是明确的,最初也是想做关于意向、情绪的表达。后来我们想,我们用粒子堆积一个世界,现实世界不也是这样吗?

每一个粒子可能是你的一句话、一个日期、一点趣味,共同构成了你脑海中的世界。我们特别兴奋,这不光是一个技术、一个审美,它也在讲这个世界的故事,构建我们的故事。

正在工作中的田晓鹏导演

这部电影制作周期一共有7年。前1年多一直在开发故事,后来两年,剧本和分镜逐步完善。

第一次看分镜的时候,我痛哭流涕,我觉得故事内核非常好,所以前期我也没参与太多,想给导演留更多空间。

2019年是一个分水岭。当时我们粒子水墨技术也研发出来了,也做了很多设计,但都是些片段,怎么把全篇要做的风格定下来?大家卡住了。

公司只有60多个人做研发,人不够。靠外包也不行,因为没钱。就算有钱,当时也不知道这个研发到底要用多久,1年?两年?不确定。

而且这60个人里,有很多人也不知道导演到底要什么,为什么这么做。之前已经有大圣、哪吒这样的成功IP了,做这些有意义吗?大家不理解你怎么这么多要求,是故意在较劲吗?

当时钱快用完了,人也没有,怎么搞技术创新?一切就像一个空谈。整个团队开始变形。

对田晓鹏来说,“创新”是最重要的(截图来源:《深海》幕后纪录片)

田导每天都想革自己的命。我的印象里,他那个房间的灯永远很暗,只开一个小小的灯。他不是非常擅长表达,很难让周围人理解他究竟在坚持什么。那是一个孤独的人,在做一件孤独的事情。

我总觉得,他心里有小小的火焰,就像他屋里那个小灯。我真心希望有一天那火焰能爆发出强烈的能量。

而且说实话,我从没见过那么勤奋的人。他永远9点到公司,凌晨2、3点再走。好像时时刻刻都有事在做,不停地检查这个,检查那个。原本我以为是那段时间比较忙,等动画片做出来才恍然,7年,他每一天都这样。

他经常逮着我就说:“我觉得这里还能更好,那里还不够好。”

《深海》制片人易巧接受“一条”采访

其实一开始,我也非常不理解他的坚持。

以前我做前期要跟很多项目对接,所以我会直接下死命令,这个项目就要这个时间做出来。

当时《深海》已经做了4、5年了,我问他们,再过一年能不能上?他们模模糊糊地说应该可以。

但等我仔细一问,特效只做了几分钟,灯光视效,很多研发都没做。我又不傻,你们骗不了我,这肯定不可能啊。

我就不明白,怎么会那么慢啊?但等我深入其中才发现,因为以前的经验都不能用。

《深海》概念图:梦魇之眼

按理来说我应该跟他们对抗,让他们快速完成。但确实前一个镜头很好看,到下一个就不好看了。

我慢慢意识到,没什么可以取巧的。我们自己选了这条困难的路,就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过了3个月,我就融入他们了。

2020年、2021年,我们一边制作一边研发。我从各个部门找最有能力的人,不管他资历如何,是不是小孩,只要东西做得好,直接提上来做主管。幸运的是,终于找到了一群理解这件事的人。最后有了一个40多人的团队。

电影团队正在模拟电影中的画面

他们是信念感很强的人。

为了研究光线和空气里的灰尘,他们可以找一家电影院,在那里足足坐一整天。

一群人开着投影,就盯着那束光,观察里面的灰尘怎么运动。我特别不理解,观众也看不出来,为什么要花这个时间?

直到我看到女主撕幕布的一场戏才明白。其实所有细节都在辅助他们做人物的表演。

他们研究玻璃、彩玻璃、投影仪分别打出来什么光,是想看看到底哪一种光,打在人物脸的哪个部位,才是让人看起来最有审美的。

包括那场戏里,女主角撕幕布,撕开后灰尘怎么运动、幕布被撕开后中间的纹理怎么断裂,然后怎么弹开,在空中又有怎样的舞动?无数的细节都要观察到位。

田晓鹏导演正在讲戏

电影中的场景都是工作人员模拟实验过的

他们研究怎么做水印,就躺地上给自己浇一盆水,然后让人拖走,观察那个水印被拖动会是什么样子。研究动物的毛发,就把头发弄湿在那里不停地吹……

一个项目做7年,我肯定焦虑过,但基本因为想做的东西做不出来,其他意外也不少,但我们都能克服。

比如中间经历了两次疫情。有一次全公司的人都必须回去,我们只留了一个人在公司,因为要守着我们的设备不能宕机。

有一天半夜凌晨一两点,我收到一个视频。公司里空荡荡,但几乎所有电脑都在运作。鼠标键盘都在动,动画也在屏幕上播放。大家在远程操作。

本来我们都绝望了,在冲刺期碰到疫情。但最后挺震撼的,大多数环节只慢了一点点。因为他们居家,通勤时间都少了,每天脸都不洗就趴在电脑前工作。

因为一场意外,40多台电脑报废,几个月的创作毁于一旦

有一阵子,大家反映电脑总是卡。他们就跟我抱怨:一天只能工作一小时,其他时间就边抽烟边等,他们也着急。

有问题就解决,一狠心买了几十台新的。但没过多久,因为园区水管太旧,有一天炸裂漏水,40台机器全淹了。我们紧急买了很多吹风机拼命吹,还是没抢救过来。几个月的创作就那么没了。

做这个电影,就是天天在做“不安全的事情”,所以可能这就是命吧,当时大家都唏嘘一下。

还记得第一次看全片。我心想,已经看了上百遍,哭过很多次了,这次肯定能克制一点。

但依然没有,最后还是止不住地掉眼泪。但那次有点不一样。除了故事,还因为这7年,我们做的这件事本身。

也许再过很多年,我们会发现自己做了一件特别有价值,并且意义非凡的事。结果如何,似乎已经没那么重要了。

因为我们回到了电影的本质,去思考电影是什么?我们能和周围人讨论,一部作品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了怎样的影响?它不仅仅是个消费品,它能够和一个具体的人产生关系。

疫情3年,让我们能够更深刻地意识到,自己和时代、和现实之间的联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困境和要度过的长夜。

还记得田导曾经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世界为什么是这样的?但不管怎么样,我依然觉得这种抗争,挺有意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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