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1月1日,《南方周末》照例刊发了他们的新年献词,标题是“这梦想,不休不止”。
其中倒数第三段这么写着:
2003年当被铭记:政府因“乙肝歧视”遭遇行政诉讼、四川自贡3万农民“民告官”,公民意识在这里觉醒……
没错。
今天我们要聊的,正是关于“调查记者”和“乙肝歧视”的电影,故事发生在2003年的——
不止不休
The Best is Yet to Come
监制贾樟柯,导演是《江湖儿女》《山河故人》《天注定》的副导演王晶。
主演白客,以及刚凭《狂飙》火爆全国的张颂文。
但更重要的是。
这部延期了3年才终见天日的电影,改编自真实事件。
说实话。
Sir看完这部电影之后,在广州的街头溜达了很久。
就为了消化这部电影里的情绪(它的后劲实在太大了)。
豆瓣的一位网友说——
这片子要炸。
能不能炸,Sir其实不抱太大期望。
但至少。
在流量当道的今天,它能透过一小段缝隙提醒我们:
那个理想主义的时代,曾结结实实地存在过。
已经显得弥足珍贵。
01
记者
《不止不休》里有一句重复了两次的台词:
与其苟延残喘,不如从容燃烧
这句话,大概是可以作为电影的重点被提出来的。
燃烧什么?
新闻理想。
《不止不休》的故事发生在2003年,非典阴霾也刚刚过去。
这个时代里,纸媒为王,记者手里的笔,不仅是掀起浪潮的魔杖,也是转动时代的齿轮。
电影里。
没有学历、没有背景的韩东,却有着那个年代独有的新闻理想。
明明可以随便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
可他偏偏宁愿衣食没有着落,也要谋求一份记者的工作。
为什么?
一个细节。
他去报社求职,碰到黄江时手里正拿着的一本书——
斯蒂芬·茨威格的《人类群星闪耀时——十四篇历史特写》。
胡子拉渣,头发跟鸡窝一般的黄江算是这个行业的“老鸟”了。他没有看韩东递上的稿子,而是拿出书来一翻。
第一章标题赫然写着:到不朽的事业中寻求庇护。
在这本书里,有这样一句话:
“宁愿为了这一在任何时代都称得上是最勇敢的冒险行为而光荣死去,也不愿束手待毙,带着耻辱被拖上断头台。”
毫无疑问。
那个年代,人们还愿意做些有意义有价值的事业。
而这本书,也正是他试图燃烧的动力。
记者这份工作,不是写写文章那么简单。
它非但不够光鲜,甚至还有些危险。
韩东第一次跟黄江出门调查,碰到的是一个“黑煤窑”事件——
山西矿难调查。
怎么做?跟我们警匪片里那些卧底没多大区别。
到了山西,找当地的老乡买了几件旧衣裳。不够破,那就拿剪刀划拉划拉,不够旧,那就在地上摩擦摩擦。
只有足够脏了,旧了,才会让煤矿上的工人相信,你是因为穷,才想干这种不要命的活,也才会把你当做自己人,跟你打开话匣子。
可等他们到了矿场才发现,这一派平静的气象,根本看不出来矿难啊。
“老鸟”黄江脑筋一转:去招待所。
原来,矿场为了继续开工,掩盖了此事,而一般来说,他们会包下一家旅馆,来与受害者家属私了。
用几万块钱,匆匆买断一条人命。
△ 护犊子的贾樟柯,也亲自在电影里客串了一个黑心煤老板的角色
可以说,电影的韩东,着实有运气成分。
在住满矿难家属的招待所里溜达了一圈,不但没被发现,还很快找到了可以采访的对象。
当他将藏在袜子里的录音笔打开时。
一个埋藏在山西不见天日的黑煤矿,自此终于有一束光,照了下来……
一篇调查稿就此出炉了?
不,这才是记者工作的第一步。
一篇稿件的产生,除了调查,还有赶稿、编辑、排版、签板、印刷等一整套流程。
而这些流程里,无一不是分秒必争。
一个细节。
在从山西赶回北京的出租车里,他们完全顾不上休息,直接就在颠簸的出租车上写稿。
如果你记得电影里黄江嘴里叼着的烟。
会发现,当他将烟从嘴上摘下来时,滤嘴已经吸收了唾液,粘在了他的嘴皮上。
这是因为过于专注,含在嘴里的时间,太长了。
努力终有回报。
这条稿子,使得他的名字第一次在光荣榜上,成为“月度好稿”。
啃着面包的他,咧开嘴,傻笑了起来。
白客在聊到韩东这个角色时,用了一个词:“侠客。”
他年轻气盛,一腔热血,眼睛里永远有着年轻人的执拗。
而黄江,则不同。
他与韩东的确很像,对真相都有一种执拗的追寻。
但,与韩东不同的是,他已经不再妄图用一支笔就推动、改变这个社会。
所以,在与韩东聊起记者的职责时,他是这样说的——
咱们当记者的
改变不了什么的
说是这样说。
但,他心里真的如此么?
Sir反而觉得,这像是一个被现实频繁打压后的无奈感慨。
为了抢山西矿难的新闻,黄江在主编的办公室里,大吵一架——
矿难上不了头版,什么能上头版
同事说,难道春运火车票的听证会就不是民众关心的事儿么?聊这样苦难的新闻给谁看?
黄江为何势必要将七百里之外的小村庄里的事情,放在头版。
他知道,这一切可能说出来无能为力,也不能完全改变这些黑煤窑的存在。
但,总要有人去记录。
毕竟,人命比天大。
02
“真实故事改编”
电影中很多事件都是取自真人真事。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比如说前面说到的山西矿难,大概率就是2003年的“3·22”特大矿难。
据报道,当年的孟南庄矿难,有超过72人遇难。
但让记者疑惑的是,这家矿场其实已经不止一次出事了,甚至就在几年前,也发生了矿难,但社会上几乎毫无影响,有关部门要求整改,可他们依然照样开工,照样违规。
于是记者顺藤摸瓜,这才牵出一张大网来。
最终,这起矿难,以受害人每人8万元赔偿,矿厂2118.58万元处罚,18名事故责任人党政违纪处分结束。
那一年。
据《中国新闻周刊》报道,中国矿工死亡8000人,占全世界矿难死亡人数80%。
比如说,黄江与韩东买了老百姓的衣服乔装矿工这件事。
曾经,有一名叫王克勤的记者,根据视频线索,来到了河北的定州市绳油村进行走访调查,最后在离开村子时,发现有个别记者被当地有关部门扣留。
为了离开这里,他换上村民的衣服,弄乱头发,把笔记本、电脑、相机藏在装满小麦壳子的麻袋里,与另外一名农民一起开着拖拉机,才终于能跑出这个村子。
而他最后在《中国经济时报》发表的《河北“定州村民被袭事件”调查》,让定州原市委书记等27人被判刑。
再比如说,电影里的一个情节。
韩东因为租住的廉租房着火,警察上门查暂住证,韩东没办,被抓个正着,在局子里蹲了一宿。
很显然,会让人联想到同样是那年3月的孙志刚事件。
当年,年仅只有27岁的孙志刚,只是因为没有带暂住证,被派出所民警带走后,辗转广州收容遣送中心,又送到广州收容人员救治站,最后在2天后,救治站宣布不治身亡。
验尸结果表明,在死前72小时里,孙志刚曾惨遭毒打。
当时《南方都市报》任职的记者陈峰,在西祠胡同的BBS上看到孙志刚死亡的消息,他的家人四处奔波,也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峰追着这条线,找到了孙志刚的家人,了解事件的情况后,开始从派出所、收容站、民政局、救治站等地方采访、收集资料。
最后,陈峰与同事王雷将调查得来的线索,整理、编写成了一篇《被收容者孙志刚之死》新闻稿,这是内地第一家报道孙志刚事件的媒体。
而这则新闻一出,平地起惊雷。
△ 2003年6月,国务院签署《城市生活无着的流浪乞讨人员救助管理办法》,意味着对《城市流量乞讨人员收容遣送办法》的废止,也意味着对这种不合理、不完善的遣送、收容条例的禁止与修改
在这部电影里,大大小小,实在隐藏着太多太多国内记者的影子了。
甚至于电影的主体事件——“乙肝歧视”,也是源自真实事件。
白客所饰演的韩东是谁?
原型角色,叫韩福东,曾任职于《21世纪环球报道》《中国新闻周刊》《南方都市报》的记者。
而宋洋所饰演的张博呢?
原型角色,叫张先著,2003年“全国乙肝歧视第一案”的原告。
当年,社会普遍对于“乙肝”的认知并不足够,对于乙肝携带者的职业、就学、人际交往等,都戴着有色眼镜,并且,在入职入学时,乙肝筛查成了必备的一项体检项目。
2003年6月,张先著报名参加“芜湖县委办公室经济管理人员”的笔试和面试,最终取得了第一名的好成绩。
可随之,在体检之后,却因自己是乙肝病毒携带者,“不符合录用标准”,而被刷了下来。
申诉无效。
张先著于是一纸诉状,将芜湖市人事局告上法庭。
而韩福东,正是这起案子的直接追踪者。
电影里,韩东通过参访调查,最终,为有9000万基数的群体所撰写《一亿人的反歧视主张》。
在原型里也确有此文。
2003年,韩福东发表在《新闻周刊》上的《中国1.2亿人的反歧视主张》。
文章开头,就直击当时社会对乙肝携带者的歧视——
“一个人被歧视的后果是什么?就是你再怎么努力都没有用。
因为你的某一种身份(血缘、籍贯、身高、疾病)可能是与生俱来的,与你的自由意志和个人奋斗都无关。”
在文章里,韩福东是如此定义“歧视”的:
歧视的意思,等于否定一个人的自由意志和个人奋斗,因此歧视在本质上,是一种令受歧视者绝望的力量。
这两段文字,也原封不动的用在了电影里。
只是振臂高呼那么简单吗?
不,这一桩桩,一件件,其实都是血与泪换来的。
在那个时代里,记者成为社会舆论监督的最强利器,正是他们大胆、果断、勇敢的追逐,揭露了各种社会黑暗面,从贪污、矿难、代检、医疗黑幕,什么都能写。
但他们有的也是因为报道,而遭到了恶意报复。
王克勤,作为中国最著名的揭黑记者。
除了上面那件事,他还写了关于《河北邢台市艾滋真相调查》《山西疫苗乱象调查》《北京出租车业垄断黑幕》。
也是因此,他经常接到威胁。
传言,有人要出500万买他的人头。
甚至,还在呼机上收到一条短信:我们已经知道了你的家庭地址,晚上,我们来接你的老婆孩子。
△ 新闻出处《中国“身价”最高的记者:王克勤》 搜狐新闻频道/传媒人档案
是的,他们为了理想而燃烧。
即使代价就是,自己身处黑白两道的缝隙里,只能拼全力,挤出一道光。
电影里,同事曾经对韩东说过这么一句话:
其实很多记者做久了
就纯粹把记者当做一个职业了
而不是一个理想
希望你不是这样的
正因有着这样可以施展理想的人和报社,才使得“记者”这个词有着前所未有的分量。
有网友在《不止不休》豆瓣短评说过一句话:
记者的笔应该是刀剑,而不是礼炮。
这一把把刀剑。
铸成了一个铮铮铁骨的时代。
03
“与我们有关系”
开头提到《南方周末》的那篇新年献词里,最后一段话是这么写的:
“我们回看一年,回看20年,回看100年——看到我们的兄弟姐妹与前辈,在不同时间留下的眼泪和微笑……照亮你的前路和梦想,中国!”
如今,距离2003年,也已经20年了。
回看20年,你会发现,那悄然发生的变化,已经如断崖般剧烈了。
纸媒近死。
不但是各大报刊已经失去了当年的影响力,即便是新闻业赖以为生的调查记者,也逐年减少。
根据2018年关于《新媒体环境下中国调查记者行业生态变化报告》,调查记者只有175名,比六年前少了159名。
新媒体出现。
人们在微博上疯狂的吃瓜,又等着它的“反转”,我们对于现在的新闻,已经没有当年的信任度,也没有了持之以恒的关注度。
互联网没有记忆,一年后,一个月后,一天后,就有了另一个新鲜的“热搜”在等待着我们。它以速度的优势,让人们加速了信息的获取,也加速了对人们大脑的填充。
在如今一行“热搜”或是只有几百字的新闻里,缺失的是详实的新闻调查,对真相克制的追问,文字里对弱者的关心、对不公的质问。
读者在乎新闻么?在乎,但也不在乎。
人们更多的是将严肃的论题,娱乐化;复杂的现象,简单化;多维度的视角,片面化。
而出现媒体人角色的电影呢?
就拿相对比较好的《不止不休》为例。
很多人批评这部片多是出于技术层面——
有台词与嘴型不符的后期配音;
对于人物刻画的脸谱化,对于女性角色过于单薄;
在剧本上也有整体线索不明确,山西煤矿的新闻调查结束过于匆促,调查记者的卧底,又太容易暴露,等等.......
但Sir却觉得,很多问题的本因,却在于隐隐约约,想谈又不能谈的那种悬浮感。
乙肝歧视是怎么来的?电影里给了一句让人觉得意味深长的台词: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说清就能说清的。
而电影,正是这种“说不清”的代表。
它明显是指向一个更不合逻辑的事实,但最后却用乙肝患者的悲惨遭遇来引发同情。
包括那篇《一亿人的反歧视主张》的稿子。
电影里,是韩东采访了无数患者,面向大众,拒绝歧视的一封呼吁信。
而原型呢?
那篇《中国1.2亿人的反歧视主张》聚焦的,则是前面提到的“乙肝歧视第一案”,也就是张先著状告芜湖市人事局的案件。
这个案子,最终还是张先著赢了。
而这,才是它之所以重要的原因。
所以你看。
许多年后,我们的电影,也“说不清”地避重就轻了。
只孤单单地拎出一句话:
在这个世上发生的事,有哪件是跟我们一点儿关系都没有的呢?
面对的,是一个面目模糊的,名为“大众”的靶子。
但即便如此,Sir还是希望有更多的人能看到这部电影。
不是因为它有多好。
而是因为它的稀缺。
它会让我们隐约记起,自己也曾有过理想主义的那点“初心”。
电影有一段现实中大概率不会发生的情节——
实习生韩东不惜顶撞上司,也要撤下自己揭露乙肝代检的稿子。
并非是稿件里有事实性错误,而是,光是揭露罪恶,不过是将这些弱势群体“逼上梁山”。
为什么那么轴?
因为他还单纯地相信着文字的力量,他想用文字去改变些什么,哪怕一点点,也是值得的。
这不是一种“不自量力”的念头,而是他一直坚持下去的不足为道的“理想”。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就算是蚍蜉,也想有朝一日撼动大树。
没错,纸媒早已衰落,调查记者几近凋零,但,电影里韩东是在什么情况下写出自己理想的稿子的呢?
是他离职以后。
凭借着个人的力量,一次次的对话,一步步的脚印,在火车站旁的网吧里一个个字敲出来的。
这似乎在提醒着我们。
它所赞颂的不仅仅是那个理想时代的新闻媒体人。
而更是在任何时代,始终怀揣着理想主义的我们。
一支笔或许改变不了什么。
但一千支呢?一万支呢?
力量汇聚成河,才终究能够改变那一切的不合理。
就像电影的片名,The Best is Yet to Come——
最好的还没到来。
而迎接“最好”的那股力量,本该是来自你,来自我。
“来自于你们中间的每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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