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给《宇宙探索编辑部》打满分?

两年前,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在第五届平遥国际电影展横空出世,接连斩获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藏龙单元最受欢迎影片等四项大奖。时年31岁的孔大山导演登顶“平遥之夜”,成为国内新导演群体中一颗闪耀的新星。


平遥国际电影展 费穆荣誉·最佳影片:《宇宙探索编辑部》

那时,电影《流浪地球2》刚刚开拍;有影迷感叹说,继郭帆导演之后,我们总算又等到了国产科幻的新希望。在经历过长达两年的“饥饿营销”之后,这部备受瞩目的电影终于在这个四月得以正式在全国公映。

为此,我们跟影片的三位重要主创:导演孔大山、编剧兼主演王一通、副导演兼文学策划吕启洋,展开了一场深聊。


影片三位主创:孔大山、王一通、吕启洋

影片以伪纪录混搭科幻喜剧,带给我们极具新鲜感和趣味性的观影体验。对早已看惯技术流硬科幻或者文艺腔软科幻的国内观众们而言,能够遇见如此土生土长、衍生于民间乡野的荒诞派科幻,着实是非常生猛有劲的独特感受。



但其实,仅仅以“科幻”之名,并不能全然地定义《宇宙探索编辑部》。这部电影让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特别与众不同的答案。

正如孔大山导演所言,科幻固然是尝试幻想未来世界的另一种可能性,但其本质依然离不开“人”本身:人类的未来到底会何去何从,科幻的发展究竟会如何改变社会形态,以及人性本身是否可能受到影响。而通过《宇宙探索编辑部》,我们似乎看到了关于未来的无数个路径。


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蒸汽波”海报

伪纪录包裹下的“民科”往事

2015年,孔大山以一部伪纪录短片《法制未来时》出圈,短片中那位“沉迷自我表达”的文艺片导演,便是孔大山本人。时隔整整六年,他依然没有放弃对伪纪录的执念,再次将这样的拍法移植到《宇宙探索编辑部》当中。


2015《法制未来时》

影史上,伪纪录通常被用于恐怖片拍摄,以达成更真切的恐怖效果;但在科幻领域的尝试却凤毛麟角。孔大山则认为,伪纪录是一种极具包容性和辨识度的创作手法,是能够将严肃创作和个人恶趣味完美结合的最佳方式,同时也能很好地训练年轻导演对假定性的完成。


孔大山、杨皓宇、王一通在片场

创作《宇宙探索编辑部》的过程中,孔大山继续触探真实与虚构的边界,对“伪纪录”有了更深层的思考。在拍摄风格和叙事形态上,他从《人咬狗》《追击巨怪》等不同年代的伪纪录电影中撷取众长。同时为让整个故事更接地气,他也积极地从现实生活中搜寻各种素材。


1992《人咬狗》


2010《追击巨怪》

比如剧本创作之初,他就是通过“村民声称抓到外星人”的新闻获得的灵感。看似老实巴交的村民,在自家冰柜存放了一个硅胶外星人,而村民讲述离奇经历的过程则充满着荒诞感。

在郭帆导演的鼓励下,孔大山开始埋头写剧本,影片最初便被定名为《我活捉了外星人》。当然,在剧本经历过多达七次修改后,这个原始灵感最终仅被保留为探索旅途中的其中一站。





再比如影片中王一通饰演的“通灵者”孙一通,他那头顶一口铝锅的怪造型,则是从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全民练气功”的历史老照片中得到的启发。据说有一种气功理论认为,只要头顶铝锅练功,就能接收宇宙信号、吸收神秘能量。其原理类似于以前的电视机天线,在顶部挑个易拉罐就能收到电视信号。


历史老照片:集体头顶铝锅



影片中数次出现的电视雪花点,也同样结合了源自民间的知识点。男主角唐志军说,“这不是普通的雪花点,这是宇宙诞生时的余晖。”听起来不可思议,但确实有民间科学研究称,老电视的雪花点信号有1%来自宇宙大爆炸的灰烬,即宇宙微波辐射。



某种程度上而言,影片《宇宙探索编辑部》其实是借由伪纪录的外壳,让我们跟随主角一起,补习了一下如今早已鲜为人知的“民科”往事。在孔大山导演看来,“民科”是属于八九十年代的产物。在那个全民狂想的时代,很多人都满怀着各种稀奇古怪的好奇心。如今,这些人该如何完成他们的精神自洽,这便是他拍摄《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初衷。


八九十年代的“民间科学研究”五花八门、光怪陆离

那么究竟何谓“民科”?字面上而言,即民间科学爱好者。该群体当中的绝大部分人都游离于科学共同体之外,却对研究宇宙和科学都有着极为强烈的热情。影片中的男主角唐志军也便是如此。一个生活上落魄潦倒的编辑部主编,却几十年如一日地执着于对“民科”的探索。在收到疑似来自宇宙的信号后,他带着困扰自己许久的问题,不顾一切地踏上寻找外星人的旅途。



而影片中这个“《宇宙探索》编辑部”的现实原型,同样有着充满迷狂气息的“民科”烙印。其现实原型是过去很畅销的一本刊名为《飞碟探索》的民间杂志,该杂志既传播科学,也关注伪科学。按照王一通的说法,这是属于那个年代的想象力与浪漫色彩的一个标志性符号,至今与我们息息相关。


《飞碟探索》杂志

同时,王一通也认为,“民科”在现实中更多是个贬义词,长期笼罩在来自公众的嘲笑和居高临下的视角下。但事实上,这些民间科学家也是普通人,只是他们可能更愿意去相信,也更愿意以此为精神依托。正如我们从小就思考,为什么人类造不出永动机,为什么奇门遁甲不能算量子力学。各种稀奇古怪的想法我们每个人都会有,只是民间科学家们会在这条路上特别认死理而已。但有时候你也不得不承认,他们的知识结构完全超出我们的想象范围。



没有捷径的Journey to the West

探索宇宙的道路上,我们总是期待着奇迹,而这部电影恰恰就是在呼唤一个奇迹的诞生。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没有捷径的奇迹。电影里,唐志军一行人为寻找外星人而千里迢迢、跋山涉水;电影外,孔大山耗时两年完成创作,但从平遥拿奖到最终上映又不得不苦等两年。



所幸,在国产科幻片良莠不齐的当下,这群年轻创作者们的超常发挥,让我们惊喜地看到了一条崭新的路径。作为伪纪录科幻喜剧,影片中贡献了太多贴地飞行的高级笑点,无论是装逼失败的宇航服开场,还是那根不断变长的外星人腿骨,抑或是用于接收外太空信号的锅盖头造型,都不仅仅是局限于单纯的搞笑,而是在喜剧的表象下埋藏了更耐人寻味的叙事内核。



说到那套差点就把唐志军提前“送走”的宇航服,便不得不提为电影《宇宙探索编辑部》全程保驾护航的监制郭帆和制片人龚格尔,两人的即兴客串无疑是开场处的一大亮点。影片中,他俩最终买下了《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宇航服,甚至还将《流浪地球》戏说成“流浪的球”。





在这充满黑色幽默的氛围中,我们同步感受到的却是唐志军的生存困境。尤其是看完整部电影之后,再回望唐志军被封闭在宇航服中透不过气的场景,难免心生悲叹。那一刻难以呼吸的窒息状态,仿佛就是他多年来苦苦追溯宇宙真谛而不得的命运历程的真实写照。而那首骤然响起的《欢乐颂》,既是看客们的狂曲,也是唐志军的哀歌。



孔大山说,唐志军这个角色的一部分灵感来自纪录片《自行车与旧电钢》里的民间音乐人张宜苏,而另一部分灵感则是对他自己拍于2017年的短片《春天,老师们走了》的延续。该短片由孔大山的父亲主演,形象塑造上跟唐志军很相似。


2017《春天,老师们走了》

而最关键的人物内核则比较复杂,这也是孔大山决意邀请杨皓宇来饰演唐志军的重要原因。从杨皓宇身上,他看到了非常典型的落魄知识分子的隐忍状态。与此同时,他还试图赋予唐志军这个角色一种尼采“酒神狂欢”式的理想主义气质。于是在初见杨皓宇时,孔大山特意送了两本书:周国平的《尼采》和史铁生的《病隙碎笔》。



杨皓宇对男主角唐志军的诠释无疑是成功的,那种“身陷现实的泥淖,却不忘抬头仰望星空”的克制而狂热的矛盾感,着实让我们深受触动。我们或许忍不住会问,这样的角色究竟是落魄的偏执狂,还是浪漫的追寻者?恐怕,他更是一位“现代版的西西弗斯”,是即便一败涂地也依然心存信仰的梦想家。



影片的英文译名“Journey to the West”,所指向的精神之源显然是四大名著之一《西游记》。但孔大山并非有意为之,而是在写剧本的过程中越来越觉得笔下这个故事与《西游记》潜移默化地产生了某种程度的契合。

纵观全片,数次出现《西游记》中唐僧师徒四人的角色,恰与唐志军一行人非常相似。而在核心角色的命名上,唐志军正好对应“唐僧”,孙一通自然便是“孙悟空”。至于其他角色,可能跟《西游记》原著并没有那么吻合。有人觉得经常烂醉的那日苏是“猪八戒”,也有人觉得不是,就看每位观众各自的理解。





最奇妙的是,那根从村民肖全旺手中买到的外星人腿骨,我们原以为只是纯属骗局的过场,没想到竟然在无形中不断地变长再变长。到最后洞穴那场戏时,这根骨头已然在孙一通(孙悟空)的手中延展成金箍棒的模样。这也正是《宇宙探索编辑部》带给我们的惊喜之处,它以《西游记》作为精神蓝本,却另辟蹊径,以科幻手笔为我们描摹了一种特立独行的可能性。

这样的设定或许能够解释一个问题。生而为人,我们的一生终究会有一个困扰自己的难题,没有任何捷径速战速决,而是必须怀揣着某种执念踏上不归路,不断地去探索、去追寻。



普通人,关心宇宙有什么意义?

影片《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其中一款海报,呈现了“驴子追随挂在眼前的胡萝卜翻越山涧”的场景。孔大山导演说,这是一个借驴喻人的设定,在我们每个人的面前,其实都多多少少地挂着胡萝卜或者大白菜,它们可以被理解为我们各自的意义系统或者奖励机制。



但影片结尾处有一个镜头,那头驴挣脱了所有的枷锁,它不再追赶胡萝卜,而是身处于一片水草丰茂的净土。按佛教的说法,它已然是彻底超脱,抵达了极乐世界。对应影片中“跳脱宇宙维度”的孙一通,两者都是真正的觉悟者,都属于“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不再为残酷的现实所困扰。


孔大山、王一通和驴在片场

然而,这样的超然境界对于身为普通人的我们而言,注定永远都无法达成。正如影片的五个章节名所呈现的,我们或许是拥有梦想的“追UFO的人”,但往往难以闯过“蜀道难”这一关,即便我们能够从“等待麻雀来临的少年”身上看到新的希望,但直到“西南深处”依然是走不完的“未尽之路”。





回想孙一通在“离开”前对唐志军说的那句话:“老唐,你只能到这里了。”我相信,每一位观众都很难不被这句话所触动,因为它足以让我们看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所面临的处境。现实中的我们,恐怕永远无法取得真经;我们对所谓真理的追求,恐怕也永远都得不到答案。



既然如此,那普通人关心宇宙又究竟有什么意义?注定“只能走到这里”的唐志军,又为何要如此苦苦地追寻那个得不到回应的答案?在影片中,孔大山导演为唐志军的苦行埋下了一层来自女儿的羁绊。因抑郁症自杀的女儿,是唐志军内心深处难以抹去的痛,也是他疯狂追寻“人类在宇宙中存在意义”的灵魂的驱动力。但正如孙一通所言,如果外星人那么远过来也是为了问我们这个问题呢?



这也正是《宇宙探索编辑部》之所以能在平遥电影展斩获最佳,并备受评委和影迷高度赞誉的原因所在。影片的最终章“未尽之路”已然远远超脱国产科幻以往多能抵达的远方,它所展现的是更为永恒的对“人”的探索。它最终想告诉我们的是,即便宇宙的真相也如诗歌一样充满不确定性,但其实“宇宙就在我们每个人的身体里,我们既是谜题,也是答案”。



科幻的底色是对梦想的坚守,荒诞的背后是对人性的深思。在经历过这段漫漫旅途后,没能得到答案的唐志军最终还是得以收获一个启示,这也是源自王一通对影片结尾的理解:“唐志军虽然好像已经往‘无限远’靠近了,但他终究还是有点高估这件事;更多时候,我们还是应该往自己的内心加以探索。”



而关于“普通人关心宇宙究竟有什么意义”这个问题,似乎也早已不再需要任何确凿的答案。在探索的路途中,我们终将历经艰难险阻,直到抵达彼岸。即便永远取不到真经、永远得不到答案,但回头追望,曾经那个难题或许已不再是难题。

回想印度教圣典《迦托·奥义书》中曾经写道:“悟道之途艰辛困难,如同跨越锋利的剃刀。若救赎之路必经刀山,找到答案的代价为何?若真有人在刀山上找到答案,那又该如何去看待山下的俗世呢?”



在浩瀚的宇宙当中,人类无疑是非常渺小的存在。从宏观角度来看,我们试图追寻宇宙的真相,正如追寻一个永不见底的黑洞,难免显得荒唐可笑。但对人类而言,追寻本身便有着珍贵的意义。正是在不断追寻的路途上,我们得以彼此了解,从而更懂得人何以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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