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钢炮回来了。
导演的网剧《回响》上线,主演的《忠犬八公》票房破两亿。
还在凤凰网娱乐《非常道》的采访中澄清“离开”的传言:
去年出了一趟国是送女儿读书;很久没更新微博是因为舆论环境“言多必失”,不想造成麻烦;接下来的工作重心肯定还是在中国。
冯小刚能离开中国吗?
Sir只知道,起码国内观众更离不开冯小刚。
即使他近年来产量下降,《北辙南辕》《回响》两部剧口碑遇冷,被批评和时代脱节了。
但冯小刚的位置,至今无人能接替。
我们需要的不是冯小刚本人,而是冯小刚电影的内核——
一个民意传声筒。
今天Sir重发一篇旧文,聊聊为什么冯小刚不可取代,甚至他本人也难以复制自己。
01
哥们儿就喜欢俗的
2000年,在中影集团的会上,冯小刚被要求和大家说几句,分享一下他在票房上的宝贵经验。
当时的冯小刚已经拍出了《甲方乙方》《不见不散》《没完没了》,开创了“贺岁档”概念。
但他的发言,却显得诚惶诚恐:
我这也是属于三平也是破例
就让我拍了
我还是比较珍惜这个机会
因为你要弄砸一回呢
你就没有下一回了
当时的国内院线观众在流逝,国产电影票房受好莱坞冲击严重。
冯小刚的贺岁档电影把观众再次“请”回了电影院。
《甲方乙方》以3000万夺得国产电影票房冠军,《不见不散》和《没完没了》都是3000万以上的好成绩。
放到票房为王的年代,这样的导演能横着走。
但在当时,冯小刚却承受了不小的压力,就因为他——
迎合了大众。
他既不是官方的宣教电影,寓教于乐。
又不是第五代的艺术路线,在探索民族性,革新电影艺术视听语言。
冯小刚的电影,俗了。
选择和大众站到一起的冯小刚,竟然是那个孤独的人——
电影这东西,主要是满足大众的一个,欣赏的一个需要。我基本上,是沿着这样一个思路来走。这个被广大的中国电影工作者,认为是不齿的,在我看来是天经地义的。
但其实,刚开始拍电影的冯小刚,走的并非喜剧风格。
早年《永失我爱》《一地鸡毛》《月亮背面》,都是两性情感+批判现实。
甚至《月亮背面》因为过于尖锐和大胆,遭到了冷处理。
在《甲方乙方》之前,冯小刚和王朔成立的好梦影视公司接连遭遇重创,影片拍摄被叫停或遭禁,王朔也因遭到批判远走美国。
关键时候,是韩三平拉了他一把。
但是,以前那样的别拍了,拍点人畜无害,让大家都开心的吧。
所以拍的时候就拐了一个弯
弄这贺岁片
在这部拍摄2000年冯小刚的一天的纪录片里,冯小刚提到了另一个人。
张艺谋。
我觉得你比如说像我
像张艺谋这样的人
生是自个儿砍杀出来的
当时的影视创作权,是掌握在少数文化精英手里的,文艺世家,大院子弟。
而张艺谋是78届里唯一的平民子弟,来自西安,还超龄了,但因为优秀的摄影作品被破格录取。
冯小刚呢,连科班出身都没有。
胡同里长大,背景、家庭、学历,什么也靠不上。
张艺谋曾说,他善于将自己工具化。
在上升通道极为狭窄的社会里,一个没有背景的人最能靠得住的,就是有用。
因为你只有有用,才能够被主流需要。
所以张艺谋先是鼓捣相机,入了行也先是给张军钊、陈凯歌等人当摄影。
至于自己当导演,是后来的事。
冯小刚同样。
进入文工团,他做的是美工。
这种从底层生生砍杀出来的人,哪怕获得了话语权,也难以畅所欲言,总是习惯性看人眼色,不自觉地充当传声筒。
不像陈凯歌的自恋,不像姜文舍我其谁的自信,那种底气是需要从小培养,总是自说自话,觉得理所应当让人来欣赏。
我从一个小市民家里走出来,我最后要走上一条成功之路,也就决定了我的很多接人待物的方式,一方面我们内心非常主动,我们不断地要从内心的根本愿望出发,我们要出击,一方面呢我们又很被动,我们更多的还是取决于你取悦别人的程度。我觉得这点呢,和这些子弟就不一样,和那些世家的孩子也不一样。
九十年代,第五代还在追求艺术,制片厂时代不负盈亏的创作方式,让他们没有什么票房负担和市场思维。
但冯小刚不一样。
他拍电影要自己找钱求人。
不会巴结人,哪来的钱呢?
对自己的低姿态,冯小刚一直坦诚。
是的,我就这么个出身,要清高就没机会。
这种“取悦”也决定了在中国导演里,冯小刚是最先在市场上站稳脚跟的。
也意味着,自我表达总是放在服务取悦他人之后。
满足观众的需要
满足投资方的需要
剩下一点
能满足自己的需要就满足
满足不了就算了
他似乎一点不像大家印象里艺术家的样子,太俗,太功利了。
但冯小刚真的没有表达?
和那些与生俱来习惯自我表达的人不同。
冯小刚的表达更卑微,甚至带有怨气——
我已经表现得这么了解你们了。
那,你们能不能了解一次我?
02
庶民电影的消失
《甲方乙方》里,冯小刚亲自演起满肚子生意经的钱康。
有意思的是,在王朔的原小说《你不是一俗人》里,教四个人如何吹捧的大师,就叫冯小刚。
但没有一个表达者,甘于只做吹鼓手。
说自己“工具化”的张艺谋。
如果不是有话想说,为什么会去拍麻烦又难赚钱的《归来》和《一秒钟》。
把贺岁档喜剧玩得炉火纯青的冯小刚,又为什么执意去拍了让人根本笑不起来的《集结号》《1942》《唐山大地震》?
冯小刚无疑是懂大众的。
当年拍《甲方乙方》前,领导韩三平找到冯小刚,想让他结合当时的下岗潮,拍一部反映下岗工人再就业的喜剧。
但冯小刚觉得不能这么拍。
这样的题材有人看吗?不是所有的社会热点都能成为电影的卖点。下岗工人是没有心情去看电影的,在岗的人又不能理解下岗人的心情。在现实中承受苦难的人,在电影里要获得解脱。
矛盾的地方也就在于这——
一个把大众心理摸得如此准确的人,却又屡次因为言论冒犯了大众。
一个拍喜剧赚的盆满钵满的导演,却又屡次因为沉重的题材而赔了钱。
2010年,冯小刚做客《锵锵三人行》。
谈起拍喜剧,他说其实重要的就是说人话,也就是让大家听得懂,还爱听。
没有人想一直听你说话。
所以得学会,多说几句大家爱听的。
把大家哄开心了,你再掺进去一句自己想说的,这样别人才有可能听得进去。
其实早在拍冯氏贺岁档时期,冯小刚就一直在夹枪带棒。
段子好笑。
更重要的是欢笑中,藏着老百姓关心的现实问题与时代情绪。
《甲方乙方》里,市场经济发展中,逐渐拉大的贫富差距。
买房子,成了世纪之交年轻人婚恋需要考虑的新问题。
《大腕》,讽刺膨胀的房地产市场。
《手机》,探讨了进入信息时代后,科技暴露的伦理问题。
在互联网没有全面兴起的时候。
冯小刚的电影,就是那个时候大众的银幕嘴替。
冯小刚也并非全无表达。
而是他懂得,如何替人表达。
说得都是你关心的事,吐的都是你积郁的情。
就如同是亲友宴会后,大家有说有笑,也会聊起工作、物价、国际局势,吐槽起领导,发一发牢骚。
他们的话题不像知识分子或艺术家那么宏大深刻。
但庶民也需要表达。
并且需要在回声中确认,自己能被听见,自己和更多的人能连接成一个整体。
在Sir看来,这才是冯小刚喜剧的核心,而不是简单地抖包袱。
近年来与冯氏喜剧效果最接近的,则是《我不是药神》。
虽然看上去两部片南辕北辙。
但一悲一喜之中,它们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切中老百姓最关心的话题;
高度有效的商业化手法;
以及现象级的讨论度和票房。
在商业化和自我表达之间,能做到平衡和自洽,才是它们成功的关键。
冯小刚说。
“我对自己有一个严格的要求,既然我也不能避免说假话,但是我能不能在说假话的时候,表示出来我是心虚的,我别把假话说得那么掷地有声。”
冯小刚擅长“拐个弯”。
但拐弯能达到目的,并非就不真诚。
2012年再上《锵锵》时,冯小刚坦言,贺岁片为自己积累了大量的观众缘,这也为他后来尝试不同类型奠定了丰厚的基础。
这也才有了后面的《集结号》《唐山大地震》《一九四二》。
冯小刚是大导,但几乎没有人说他是大师。
那些年,很多人常以精英视角批评冯小刚的电影,认为其深度和艺术性不够。
冯小刚确实不是艺术大师。
因为他的电影本来就是拍给最普罗大众的。
被近乎遗忘的历史,被遗弃的个体。
你能从中看到的,解读出的,本就是一种应该被大众知晓、关心、理解的东西。
冯小刚擅长的,他的“小聪明”,其实是一些能突然刺中你的佳句。
但有时候,理解也需要某种契合的时机。
2012年,冯小刚积攒了多年的口碑、财富与人脉,终于攒了一个他梦寐以求多年的大饼《一九四二》。
呕心沥血忙了一地,甚至陪着演员一起饿肚子。
他当时信心满满,放下狠话:
“我为此赌上之前12部影片积累的人气,我相信我对观众的判断。我也做好了心理准备,即使输得精光也无憾。”
结果呢。
投资2.5亿,票房仅3亿多,真输得精光。
十年前的贺岁档,满心欢喜的人们,哪愿意走进影院看这样一部惨烈的片子。
因为《1942》票房惨败,冯小刚陷入深深怀疑——观众就是不想看用心的东西。
于是,半是还债半是负气,他花一个月拍了《私人订制》。
结果票房7.13亿。
在《1942》获得华表奖的时候,他仍然愤愤不平说——
“我不认真拍的电影,一个星期卖了四亿元,我认真拍一部电影,结果不赚钱。”
可是这部连冯小刚自己都嫌弃的悬浮、虚假、玩票式的电影,究竟怎么样呢?
对比今天看来。
这样切入现实,懂你所想的台词,难道还不足以一骑绝尘?
再看今年的喜剧片《这个杀手不太冷静》《外太空的莫扎特》《独行月球》。
好不好笑先不论。
它们无一例外都隔绝了现实,不是淡化背景,就是进入外太空。
只能在不触及现实的情况下。
把喜剧放在太空舱的温室里进行无土栽培。
不会再有冯小刚这样费力拧巴的俗人了。
成名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
他一直在试图在商业、有关部门、自我表达之间寻求一种平衡。
就像你如何看待《集结号》。
内战的题材,拿到冯小刚手里。
它可以是主旋律,可以是大场面战争片,也可以让你看到一个前所未有的英雄形象。
冯小刚在《集结号》,拍了三个结尾。
你没看到的另外两版——
一个是谷子地没有走到兄弟们的坟前,手里还拿着半个馒头,冻死在路上;
还有一个是谷子地疯了。
当然,没放出来。
但那个戛然而止之后的圆满结局,总能让你意识到一些什么。
可冯小刚还是没能聪明过时间。
十多年以后,《集结号》被骂成了“公知电影”。
2000年,冯小刚这样说过。
他要告诉自己常说好话常问安,做人低姿态些,这是一种自我保护。
冯小刚你是一名导演了
实际上你心里清楚
这个抗打击能力很差
社会上方方面面
都可以伸出一只手来
像捏死一只蚂蚁一样把你捏死
也算是一语成谶。
2018年《手机2》事件后,冯小刚基本淡出了公众舆论场。
他的最后一部电影,是2019年的《只有芸知道》。
他不再忙活了,几乎完全退回了私人表达的领域——拍一部纪念朋友的,温暖伤感的爱情片。
你可以说,是冯小刚变了,自我了,上了年纪从心所欲了。
但变的又何止是冯小刚。
没有了冯小刚,谁来接替他为庶民拍出真正心声的电影呢?
或者说。
你仍然可以拍普罗大众,去触及一些现实问题。
但那个能牵动最大公约数、把集体情绪烘托到最大、成为全社会舆论焦点的机会,已经从冯小刚这样的导演和广大庶民的手中,转移出去了。
那么,何必还有冯小刚?
谁还能成为冯小刚?
2010年冯小刚参加《锵锵》时,一个细节让Sir记忆深刻。
窦文涛问起他治疗白癜风的事。
冯小刚说医生让他戒烟戒酒,他就想算了。
他说。
抽烟喝酒就是为数不多的,我自己真正能决定的事。
当不再有那个忙着张罗一切的俗人冯小刚。
也当然不会再有他拐个弯背后,伤感诚挚的那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