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之前我们行业有些疯狂的行为……不会演戏的流量明星到1.5亿（片酬），号称还有1.8亿的，（这些行为）可能在咱们从业的有生之年再也遇不到了。”4月19日，爱奇艺创始人、首席执行官龚宇，在2023年首都电视节目春推会的主题演讲上说道。
如此斩钉截铁的口吻，让人想起上次视频平台为高片酬降温的场景。
2012年，也是春推会期间，视频网站参会的积极性因为高价版权费大打折扣，龚宇则在接受采访时表示，互联网视频网站过去因为竞争关系去买电视剧，而今年已经回归理性，视频版权较去年下跌了10%—20%。
只是，“理性”没有持续太久。4年后的春推会，行业的热议话题就变成了：《如懿传》拿下了天价版权费，其中腾讯视频给出了900万一集的报价。高企的剧集版权费，进一步推高了主演的片酬，这才有了后来被讲烂了的“208”故事。
16年来，春推会被剧集的冷暖气候影响，作为交易电视节目的重要场合，也用价格记录和改变着行业的冷暖交替。
互联网时代，虽然行业头部公司的交易已经不会在这里发生，但春推会依然被称为“剧集行业的风向标”。行业愿意相信，台上嘉宾在主题演讲和论坛里的发言里，或许藏着行业下一步向哪走的信号。
最近几年，行业又走到了分水岭。强势媒介的变化改造着剧集的形态，原本的长视频内容面临着新的竞争，疫情放开后，新的资本正在观望着影视行业的重新起步。
正因如此，今年的峰会能让从业者品出一些另外的滋味。
中国广播电视社会组织联合会副会长、从事电视剧管理工作12年的李京盛，是当天第一个主题演讲嘉宾。他说道：“在线下第一场春推会的高峰论坛的交流上，大家一定会期待一个话题：我们下一步怎么做，特别是在创作上，写什么，怎么写，给谁写，在哪播，这些恐怕是我们今天到会的无论是制作机构，还是管理部门都非常关心，希望能够互相之间交流的话题。”
风向标
春推会的举办场地门口正对面处，通常都会摆放一些剧集项目的大幅海报。今年占据主海报C位的，是白敬亭、宋轶主演的古装剧《长风渡》。
这个显眼位置挂出的海报，总有人试图把它作为“风向标”的蛛丝马迹：这会是政策的一种鼓励吗？
随手拍了张像汽车广告的图……
如果是其他类型的剧集，可能还没有这么备受瞩目。实在是因为围绕古装剧的相关政策，变动过多次，旁观者都不得不寄托于此种“玄学”。穿越剧曾经在春推会上被广泛讨论，尔后又消失匿迹；古装宫廷剧卖出过天价版权，但带上“宫斗”的名堂又不可莫测了起来。
这让古装剧这个最能捧出流量、最能制造流量的剧种，这几年来在春推会上都是大大少于现实题材剧的状态。早在2019年的春推会，毒眸就观察到，对比前几年春交会题材类型，古装题材比例已经在持续缩减。
而今年，不仅《长风渡》这部非历史正剧占据了海报C位，李京盛在主题演讲中提及的“八个趋势”，也把古装剧的创作趋势的变化放在了第二位。
在他看来，如今的古装剧正在脱虚向实，“脱离了古装剧对历史的游离和架空的路径依赖和惯性思维”，即使是非历史正剧，也存在着真实的历史空间和历史精神。
李京盛以《梦华录》《风起陇西》《唐朝诡事录》三部古装剧作为例子分析：《梦华录》取材于经典元杂剧《救风尘》；《风起陇西》以三国历史人物为主角，再把现代谍战故事嵌进去；《唐朝诡事录》虽有玄幻剧情，但也是以唐朝志怪小说为素材——这都是向真实历史和文化靠拢的姿态。
可见，架空、虚构乃至玄幻，都不是古装剧创作绝对的红线，这种朝真实历史和历史文化靠拢的态度，才是创作里需要注意的。这部，《唐朝诡事录》马上将出品第二季，《梦华录》的出品公司金色传媒也将制作玄幻IP《凡人修仙传》。
内容之外，技术也是行业峰会的热议内容。从网络视听大会一直到春推会，参会嘉宾都没有放过chatGPT这个热点。当然，这也有一个从质疑到理解的进度，行业人士对它的接受程度变化，一如它的迭代程度。
就在上个月底的成都网络视听大会上，龚宇还说ChatGPT经常“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回答“特别套路，没有营养”。但到了这个月的春推会，龚宇表示，与ChatGPT4.0交互对话，简单的剧本已经可以，“相当于大学生的水平了”。
龚宇还在脱稿的主题演讲里提到科技对剧组的改造，“我从业十几年，剧组的人数我自己看着都膨胀，动不动500人，大组2000人的，莫名其妙。”但是爱奇艺有两个项目用了虚拟拍摄技术，“剧组人数减了1/3，却提升了33%的效率。”
看来即使是技术，平台的关注点也是降本增效的大逻辑。
灵河文化创始人兼CEO白一骢随后在论坛发言中，回扣了这个话题：“龚宇总讲的太客气了……在我看来，绝大部分（从业者）都会被（技术）取代。”
他举了灵河文化实践的例子：今年，chatGPT在公司内部已经被广泛使用，目前与爱奇艺合作的项目，全程都在用chatGPT开发。白一骢对新技术如此欢迎，因为他就吃过技术红利。“我大学刚毕业的时候，就自己传了台机器，把自己拍的画面导出来，在那个年代形成技术碾压，跟我同时接这样的活的人没我做得好。”
因此在他看来，“未来会有很有想象力的年轻人通过好的技术手段，轻而易举地做出超过我们的东西……对创作者来说，未来的类型创新，是在chatGPT看完历史所有的视频后，还能如何用想象力跑赢它。”
白一骢发言完毕后，正午阳光创始人兼CEO侯鸿亮率先鼓起了掌，但也有台上的嘉宾，低头若有所思。
展示台
穿过旋转门进入会场后，右手边是满满的参展公司名单。
目光往前看，是一块展示板，展示板背后，是几大公司的剧集海报展示墙，再往前走，依次是爱奇艺、海润影视、华策影视、正午阳光、西嘻影业、完美世界影视。在这些展示墙中间，还有几张简单的小圆桌，够三个成年人保持距离地坐在一起。
也许是毒眸来的不凑巧，上午和下午出现在这里时，攀谈的人并不多。白色小圆桌上，多数时候是低头玩手机的工作人员。不过不少从业者告诉毒眸，如今，主要交易已经不在这里发生，尤其对这些有单独展位的制作公司来说。
其中一家公司的工作人员告诉毒眸，会有不少从业者来小圆桌这里做一些访客交流，但不会产生具体交易，“这种一般很少通过春推会彻底谈下合作，春推会一般就是建立个交流的路径。”
毒眸询问了一家头部剧集制作公司的工作人员，今年怎么没有设置展台，对方反问：“做展台的目的是啥，不是为了卖剧吗？我们公司现在绝大多数都是定制剧。”据他透露，公司的项目储备基本都会直接和三大平台沟通，“电视台也没啥钱现在。”
仍然在这里寻找交易机会的，是一些版权代理公司和地方电视台。“地方电视台会来会场看看采购的片子市场，询问一些剧集的二轮和多轮发行价格，版权代理公司也会积极地在这里找购片客户。”一位电视剧发行告诉毒眸。
2015年“一剧两星”后政策发布后，二三线卫视基本上很难再抢到独播大剧、新剧。视频网站崛起后，一线卫视成了视频网站的合作方，到如今偶尔更像分销对象，而二三线卫视就只能购买剧集的二三轮乃至多轮版权。
在一楼的展示墙上，有公司用海报宣传自己有老剧储备IP，2000年初的老剧如《宰相刘罗锅》也都在海报上。一些已经播出了几年的剧集也有单独的海报，只是海报上方的所属公司，并非大众熟悉的出品公司。
柠萌影视出品的《小敏家》，海报上方的所属公司是煌炜艺嘉，上述发行告诉毒眸，这家公司拿到了柠萌的分销权，“头部制作公司外面都有渠道分销合作，他们自己很少去跑出去找客户。”
二三线卫视在找性价比高的重播剧填充档期之余，也会在春推会上寻找项目合作方。一位地方台的工作人员告诉毒眸，台里工作人员到北京来，主要是寻求一些台内版权的合作，对外有优质项目也会考虑一起参与。
毒眸在海报展示墙前闲逛时，一位背着沉重黑色背包的女士前来询问毒眸，是否知道墙上这些商务间的具体位置。
商务间是推介会首创的洽谈模式。每个参展的公司都有一个独立的宾馆商务间，外边贴着公司的标牌，买方可以根据需要进入卖方房间进行一对一的私密交流。海报展示墙上，每张海报上方也都会标注出这家公司的商务间号码。这位女士想为手头有的一些微短剧项目和网剧项目找投资方。“疫情这几年，很多项目都被积压了，很难做，今年是个机会。”
加上微信后，女士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赶去商务洽谈间，“今天加了太多人了，等我晚上回去再和你细聊。”
话音未落地，人已经走远。
旧概念，新故事
IP一度是春推会上的热门词汇。
2015年，IP剧实现了霸屏，2016年也有一系列大IP剧亮相春推会。谈到2016年电视剧行业的发展，导演尤小刚说：“去年大家就炒大IP，今年也在高喊大IP。要说什么最热门，关键是看电视台追什么，网络媒体追什么。”
但到今年，IP只被重点提及了一次，还是蹭了ChatGPT的热度。
华策影视副总裁沈梦晖在论坛上说，过去几年虽然有影视公司在港股上市，但整个行业已经到了冰点。“但是今年一季度开春以后，随着新技术、chatGPT，AIGC对这个行业带来颠覆性的变化，使得我们整个产业，特别是有IP、有版权的一些公司，一些资产，又重新得到了资本的认可和市场追捧。”
取代IP这个旧词，被大家热捧的新概念，是“微短剧”。从成都网络视听大会到北京春推会，微短剧都有了自己的独立论坛，即将召开的上海电视节，也在征集微短剧作品。
快手娱乐剧情业务中心负责人于轲第一次作为嘉宾参与到春推会论坛中，当主持人问到对去年一年行业的体感时，他回答：“一个字，卷。”
首先是入局者越来越多。“2019年快手自己做，2020年快手和抖音做，2021年大家都要做。”其次是微短剧内容质量的提升，“用户口味也在提升，像快手Q1的《东栏雪》，豆瓣开了7.5的分，也是今年这个行业第一个开分到7分以上的。”
相比于网剧，以短视频为媒介的微短剧，也有着更为灵活的变现模式。“不仅有广告、直播、电商、会员这些，像九州、容量这些付费小程序也加入这个赛道。”国韵文化科技董事长任晓锋说了这样一个数据：九州小程序付费DAU已经超过1000万。
媒介形态变化，剧集产品也会随之变化。电视剧是电视台时代的产物，微短剧是短视频时代的产物。在春推会，媒介的变化格外明显。
2016年，视频网站相关负责人还要在春推会上呼吁“我希望大家能正视互联网内容，它不仅仅只是那些浅层、恶俗或是大尺度的东西”，如今，网剧与电视剧的分野早已没那么泾渭分明，春推会的联合主办方里，还出现了视频网站爱奇艺。
变化还在持续不断地发生。有人观察到了李京盛发言的一个小变化：过去李京盛在春推会和秋推会上发言，都会拿出一个小本子，摊开以后娓娓道来。但今年，他拿出了手机。
“嘉宾演讲的工具都在进化迭代了。”他说。
钱从哪来
沈梦晖是春推会下午“投资论坛”的主题演讲人之一。来的路上，一位朋友问他参加什么会议，他说是一个影视行业投资方面的研讨，对方第一反应，“这个会应该六七年没开了。传媒指数已经连续六七年倒数。”
但情况在慢慢向好。过去三年，稻草熊影视、长信传媒、柠萌影视相继上市，放开之后，传媒板块也重新得到二级市场的注意。“今年一季度，应该说已经传媒已经排在前面了，我希望接下来的六七年会带来整个传媒行业的春天。”沈梦晖说。
不过这并不是得益于影视作品的质量水位提升，质量水平这些有些虚的词难以吸引投资者。传媒指数重新热门了起来，主要还是像前文说的，能够跟当下的市场热门概念chatGPT，AIGC做结合。
就像去年，几乎所有影视上市公司都要把元宇宙写进公司财报一样。
虽然如此，大部分投资者对影视行业的态度，可能还是和中国平安有限责任公司PE投资部投资副总裁玄晔一样所说的，“看不懂这个行业”。据她透露，平安投资部在文化传媒行业近五年来只投了两单，一是字节跳动，二是国外的融媒体平台。
在她看来，国内影视公司在公司治理方面确实有一些欠缺，“（公司）对于投资人的话术不清楚，公司的定位、盈利模式、利润率是什么水平，怎么做风控，怎么保证持续发展，往往都看不清。”
虽然看不懂，但在2018年以后经过整个市场的调整后，资本市场没有那么排斥影视公司了。只是在近三年里，更多的是行业内资本的流动，比如爱奇艺就是稻草熊的大股东之一，而腾讯视频则是柠萌影视的大股东之一。
放开之后，行业外资本也重新关注起了影视行业。春推会上出现影视投资论坛就是一种征兆。
开源证券创新投行部新三板、北交所业务部总经理张国海在论坛上坦言，“我们现在钱其实很多……很多人不知道钱去哪了，其实就是进入了国企和央企、财政部。我们整个社会经济需求总体的，广大人民群和民营企业还是没有拿到钱……”
促进影视公司上市，是让目前资金充分流动起来的方式。在张国海的讲述中，不难听出北交所对影视公司的兴趣。“通过你去上市，通过证券资本市场的检测，把优质的民营企业挑出来，让你拿到融资，发展生产的同时，广大人民群众的就业问题也解决了。”
而对一些不考虑上市，或者还能有机会上市的大多数公司来说，努力去跟一些新媒介做结合，也是回钱的一种方式。单凭B端市场的广告收入肯定是不够的，触角还要更广。
登峰国际影业合伙人、CEO刘开珞就表示，公司目前会拿30%-40%去投中小体量，年轻导演的项目，再拿10%纯做创新赛道的东西，“今年我们会做短剧集，虽然不是我们擅长的……但创新赛道出来的一些内容，可能会成为下一个吴京。”
这个论坛结束后，毒眸走出了会场，不少人也已经拖着小型行李箱从会场出来。“该见的人都见完了，我这次就先回了。”一位商务打扮的男士正在和朋友告别。晚上的颁奖礼，与参会的大多数人没有关系。
在放开后的第一个春天，不少从业者奔赴在寻找各种新机会的路上。那天着急去找商务间的女士，朋友圈已经开始发起了北影节相关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