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导演郭宝昌与世长辞,影视圈失去一位大佬。
张艺谋说,愿天堂仍有大宅门。
提到郭宝昌,就想到《大宅门》,这部作品被无数人称为《红楼梦》第二,二十多年前曾创下收视传奇。
但更传奇的是郭宝昌的一生,他是旧时代出生的老北京,四九城大宅门的少爷,同仁堂是他家,《大宅门》就是他真实的生活。
他少年时,金堆玉砌,呼奴使婢,经过革命,见过动荡。
十几岁时,算命的说他青年入狱,一生大起大落,他不信。
而他这真实的一生,远比当初预想的更加跌宕起伏。
1942年夏天,北京一户姓李的农民工家生了一个小儿子,取名“保常”。
孩子两岁,这位父亲在工作中受伤,英年早亡。
母亲走投无路,只好卖儿卖女。
人贩子说,保常八字富贵,好卖, 母亲点头,用小儿子换了八十块大洋,留下大儿子,再将十三岁的女儿卖进窑子。
保常的姨夫听说此事,嫌卖得贱了,借钱将孩子赎回,再开出二百大洋的高价,将孩子转手卖与一郭姓富贵人家,净赚一百二。
郭家是女儿当家,孩子管养母郭榕叫“姑妈”,管郭榕母亲叫“奶奶”,自此随养母姓郭。
奶奶不识字,重教育,小学六年,孙子每天上学之前,她都要隔窗嘶吼一嗓子:“好好念书!”
保常淘气,每隔七天,她必定棍棒教育,打完再抱着孙子哭。
她教孙子要顶门立户,做大事、挣大钱,长大开银行,不能掏茅房。她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她要让女儿有子嗣可依靠。
她对女儿郭榕有愧。
毕竟,当年是自己用五百块的价格将女儿卖进现在的人家。
郭榕半生传奇。
十二岁时,贫寒的父母将她卖进豪门——京城中医世家乐家。掌门三老太太喜欢她,从小只让她抱狗,贴身调教。
郭榕长大,相貌秀美端丽,举止一如贵族。
二十六岁,乐府七旬当家人乐镜宇想纳她为妾,她放出豪言:只做正妻。
有点大逆不道的意思,但老爷子真就娶了。
郭榕从此迈入上流社会,穿金戴银,富贵无极,只是没有儿子。
她买下保常,算了八字,将这孩子看成后半生的希望和依靠。囿于宅门规矩,她暂且将孩子寄在娘家,姑侄相称。
保常十二岁,奶奶走了,他正式进入乐府,认了“父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母亲的亲生孩子。
父母关系很好,乐老爷子待保常很亲切,为他改名“宝昌”,从此,北京同仁堂多了一位郭宝昌少爷。
宝昌少爷明确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不一样了,吃饭可以跟厨房点菜,要什么有什么,有人单给你做。
他也有钱了,每个月40块钱。1950年代,一个工人的月工资才36块。
可这些都是表面光鲜。
暗地里,他被宅门里的大小人物看不起,被人骂。他姓郭,别人都姓乐,不像正经主子。
母亲曾是家里一介奴仆,纵然如今成为当家人的正妻,往事也免不了成为别人的谈资。
母亲告诉他,妈妈娘家势单力薄,你千万别惹事。
他明白母亲的难处,不理会闲言碎语,周末放学,他就去找全家嫌弃的老姨太太聊天。
老姨太太是窑姐出身,当年是济南的头牌,相貌极美。
她被宅门里的人边缘化,每周末和宝昌聊天成为晚年唯一的乐趣。
宝昌还喜欢护院的王师父,那是民初时名震四海的镖师,武艺超群,不势利眼,一有空闲就带宝昌去逛街,买大刀、逛天桥、剃头、洗澡。
深宅大院,到处都有故事。
院子里的园丁,长得极丑,倒守着最美的媳妇,干着最美的活儿,小奸小坏,胆怯懦弱。
古琴名家管平湖,日常教习乐家子弟,一手好琴弹得风云蔽日,私下里却是个酒蒙子,冬天穿不起棉袍子。
乐家最美的女孩雯姑娘,飞扬跋扈,一生未嫁,艺术天分极高,最爱揉宝昌的耳朵,中年时差点被自己的亲妹妹砍掉脑袋。
还有十二姑,一生痴迷梅兰芳,下嫁不成,就和梅兰芳的照片结了婚。
最有意思的还是乐老爷子本人。他有时叫宝昌陪自己吃饭,总讲些前尘往事,讲他童年淘气,气跑了好几位先生,直到遇见高人,拜为恩师;讲他青年时期的创业史。
他回忆年轻时和济南的头牌姑娘恋爱,晚年顶着全族的压力,娶了宝昌的母亲。
每顿饭前,老爷子都要唱戏,最爱《挑滑车》:“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
十五岁时,郭宝昌就想,将乐家的故事写下来。
这个想法出现时,他已经长成了大宅门的一位小爷。
民国末期,大宅门的少爷该怎样培养?
这事可以咨询郭宝昌的母亲。对于“宅门精英如何养成”这个话题,她很有想法。
宅门少爷生而富有,无须考研考编,不必劳碌便可自在一生。
郭榕要培养的儿子,是一位能融入上流社会,有见识、有担当的“爷”。
素质教育要到位,文化水平不强求。
五岁,宝昌随一位老翰林习古文,一位洋学生习英文,跟看家护院的王师父学武术。
家里带他去看戏,纵容他对戏曲和乐器的热爱。
十二岁,母亲给他买新房,备聘礼,预备他成年后娶妻。
升中学,他当了一阵gai溜子,打架,逃学,看戏,母亲不管不问。
考试留级,他回家痛哭流涕,反而被安慰:没事,你还小,咱们再读一年。
十四时,母亲叫他喝酒,十六岁让他抽烟,因为不会抽烟喝酒的爷,没法在酒桌上和人谈话。
母亲从不对他打骂,任他自在长大,逐渐有了“爷”的样子。成年之前唯一一次冲突,是因为他在高二时偷写《大宅门》初稿。
高二,他十六岁,满脑子的《红楼梦》《战争与和平》,一心要写惊世之作,落笔就是批判封建社会。
小孩静悄悄,一定在作妖,母亲偷翻了他的书桌,发现了手稿。一天放学,母子俩摊牌,母亲问他,你胡写什么!
宝昌急了,母亲更怒,要儿子把稿子都烧了。第二天,手稿不见了。
十六岁,花季雨季,这一年,宝昌少爷被家长毁了心血,交了女朋友。
也是在这一年,他发现自己并非母亲亲生。他辗转寻找亲生父母,令母亲恐慌。
高中毕业,宝昌选择了电影学院导演系,在老师的鼓励下,他第二次创作《大宅门》。
特殊时期,他嘴上没有把门的,身份也不好,直接被抓,罪名是“为反动资本家树碑立传”,《大宅门》的手稿正是罪证,判下大狱三年。
他的老师因此被牵连,绝望自杀。
他也想死,宅门的爷,不能没尊严,可是没死成,慢慢也就熬到了1970年,被遣送到张家口干校劳动。
在干校,他第三次创作《大宅门》,每天深夜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成了人生唯一的出口。写了一年多,大环境又变了,这手稿又犯了大忌。
冬夜里一把火,他偷偷将手稿烧了。眼看心血灰飞烟灭,他坐在雪地上失声痛哭。
一次又一次的动荡,让乐氏子弟死伤惨重,零落天涯,更让母亲受尽折磨。
混乱的日子里,郭宝昌和母亲有了言语冲突,母子间慢慢有了隔阂。
那些年,母亲一直怨恨他,说他是养不熟的狼。
1973年,33岁的郭宝昌被调往广西电影制片厂戴罪工作,母亲独自在北京生活。环境好些了,他开始偷写《大宅门》第四稿。
可母亲的话总在耳边响:“我就不许你胡写。”
这句话成了他的心理阴影,第四稿难以推进。这作品,成也母亲,败也母亲。
他深爱母亲,总想着,下次再见到妈妈,一定好好谈。
可“下次”已经是1978年元旦。他见到妈妈时,郭榕已经病逝两天,遗言是“无牵挂”。
母亲走了,时代变了,他和母亲、旧时代的传奇唯一的链接,只剩下没完稿的《大宅门》。贫穷、戴罪的漫长岁月,这是他唯一的珍宝。
两年后,他离婚,前妻偷偷带走手稿。
他心灰意冷。
1980年,郭宝昌只有工作。
他离了婚,儿子跟随前妻远赴非洲,母亲的骨灰在74块钱的骨灰盒中已经装了两年,第四版《大宅门》手稿永难寻回。
他一心干活。幸好,他获得平反,待遇恢复正常。
他拍摄了《神女峰的迷雾》,一炮而红,从此在电影圈拥有了姓名。
他成了名导,却没名导的“气派”,做事敞亮,对手下人能帮就帮,干活从不压进度,除非为了帮大家多争取补助,他才在夜间开工。
大家都叫他郭爷,他虽然落魄了,但“爷”的气派还在。
80年,他在电影学院结识了一帮导演系的混小子,有张艺谋、陈凯歌、田壮壮、何群……业内老人都看不惯,他却欣赏这些孩子的才华。
两年后,这帮孩子进场,慢慢独立拍片,郭宝昌开始支持、提携他们。
当年轻人们提出,要拍《一个和八个》时,他挨个指点;从审片到放映,他全程把关。靠着他的点拨,这部电影顺利公映。
《一个和八个》成为第五代导演们的代表作之一,多年后,张艺谋说:
没有郭宝昌,就没有中国第五代导演。
“第五代”和郭宝昌处成了哥们,没事就去他家吃面条。
郭宝昌时常提起《大宅门》,激动时能聊哭。日子长了,业内好友都知道,郭爷有故事,郭爷想写这个故事。
大家都把郭爷的心愿放在了心里。
1995年,郭宝昌五十五岁,第五次重启《大宅门》的创作。
他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每天早晨7点写到夜里12点,不见人,不出门,饿了就烧开水吃冰箱存货。
写到“香秀和白景琦定情”,他肝脏突发急症,疼痛到要昏厥,他把母亲的相片拿出来,跟母亲聊天,聊到不疼了,接续写。
他将人生重过一遍,眼泪、心痛、纠结的情绪起起伏伏,他哭得不能自已。历时四个半月,他完成52集剧本。
同年,电视剧《大宅门》开拍,陈宝国第一个进组,拿到9万块片酬。
电视剧刚拍摄三集,郭宝昌被架空。
得知消息,陈宝国把片酬退回,告诉投资方:“对不起,只要不是郭宝昌导演,我就不参加了。郭导用四十年写这么一部伟大作品,我们得尊重。”
这部作品又沉寂了五年,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郭宝昌和他妻子的心上。
直到2000年,制片人俞胜利找上门,《大宅门》终于投入拍摄。
许多年后,这部电视剧的演员阵容依然被业内人士津津乐道,真是好大的阵仗。无数名导、大腕儿来捧场,主演8000块钱一集,没人抱怨。
张艺谋连轴干了24小时的活,不要片酬还自己掏了助理的机票。到了现场,直接剃一秃瓢,就为了给郭导演一太监。
陈凯歌和田壮壮都去跑龙套,陈凯歌没了鬓角,田壮壮比较幸运,客串一个小日本,有好几句台词。
群星捧月,郭宝昌一呼百应,姜文说不知道去了干嘛,反正知道要帮忙,让干嘛干嘛;
蒋雯丽说,我们没法不被郭导的艺术热情感动。
大宅门播出后,万人空巷,铺天盖地的赞扬声,郭宝昌不为所动。
用他妻子柳格格的话说,已经激动不起来了。整个过程太艰辛了。
还记得当初算命先生说,郭宝昌60岁事业成功,这句“预言”还真蒙对了。
可郭宝昌依然有遗憾。
电视剧片头的水墨画,其中一幅画了一个男人跪在宅门门口请罪。郭宝昌说,那个人是他。
他说,家丑不可外扬,他对不住先人;妈妈不想死后在人间留下任何痕迹,他对不起妈妈。
再美的艺术作品,也终究盖不住人生的伤疤和遗恨吧。
郭导这一生,几经苦难波折,多年穷困潦倒,虽是业内大佬,却在耳顺之年才磕磕绊绊完成本命作品。
而这作品,也不过是记录下旧时代几个落叶般的小人物飘零的过程罢了。
这似乎让人有些唏嘘。
但他觉得,自己这辈子,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儿都赶上了,活得丰富多彩,光怪陆离。他觉得,这比那些顺顺当当地活了一辈子,老了回头没什么可说的人,活得有劲。
那这样,也挺好。
用斯琴高娃评价郭宝昌的话说:
这辈子,就冲(大宅门)这一桩事,您哪,没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