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呼万唤,又见林青霞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内搭、西装、半裙、口袋巾及丝袜

Cartier 白金、红宝石、钻石高级珠宝耳环及项链

林青霞生活中唯一接触过的阿尔兹海默病患者,是她的婆婆。这是一种神经退行性疾病,常被称作「老年痴呆」。确诊时,婆婆才 60 多 —— 正是林青霞现在的年纪,她常常忘记物件被摆放在哪里,多疑,情绪暴躁不安。在医院,陌生的公共空间令她感到危机四伏,需要一些好心的「哄骗」。如果护工乔伊斯告诉她,「这是我们家抽奖送的酒店」,她便安心住下。然而,对于阿尔兹海默病患者来说,安宁只有一时,失序和迷茫长存。

常识与记忆在一个人幽邃的大脑深处冰消瓦解,世界与人的关系也随之呈现出光怪陆离的面向。婆婆总会让林青霞想起法国作家 Annie Ernaux 讲述母亲的《一个女人的故事》(Une Femme,1992)。Ernaux 的母亲也是阿尔兹海默病患者。女儿目睹晚年的母亲「生活在一种不耐烦之中,无限的不耐烦。看电视,吃午饭,去花园,一个欲望接着另一个欲望,却没有一个能给她带来满足。」以及生命失丧至此 ——「她全部的情感只剩下愤怒和怀疑这两种。」在少有的清醒时刻,病人想给朋友寄一封信,开头是这样的:「亲爱的保莱特,我怎么也不能走出我的黑夜。」

林青霞从沙发上的 8 本 Ernaux 系列作品中翻出《一个女人的故事》,回想道,「我觉得她(Ernaux)是 …… 很 Sad(悲伤的)。她用写作把心里的痛苦悲伤消化掉。」这是香港秋日的一个傍晚,她刚结束两小时的试装和试拍。环绕她的众多工作人员散去,她走到相对安静昏暗的墙角,选了一条黑色沙发坐下。宽松的白衬衫,深色贴身牛仔裤,身形清瘦修长,偶尔斜靠,用手背支着下颌思考 —— 像一幅画,轮廓简练,线条润畅 —— 让人想起她收藏的常玉后期的人物画。

Brunello Cucinelli 针织衫

市面上关于阿尔兹海默病的电影和文学作品,林青霞这几年陆陆续续看过一些。Anthony Hopkins 在《困在时间里的父亲》(The Father,2020)的最后一场戏,耄耋老人被一种孩子般的脆弱攫获,「我感觉我的叶子都掉光了」—— 不可能不动容 —— 这是林青霞感性的一面。而从科学角度了解大脑,渴望为阿尔兹海默病患者做点什么,则是在去年圣诞节。那天,她和医生赵夏瀛、文学教授金圣华在半岛酒店喝下午茶,听两位朋友聊起一个「脑退化症项目」,得知了一些数据:目前,全球有 5500 万阿尔兹海默病患者,知晓它有临床前期的人占 78%,但愿意就诊的仅 17%。另一个事实是,中国香港是全球人均寿命最高的地区,女性平均寿命 87 岁,男性平均寿命 81 岁。

林青霞是京剧票友,与昔日巨星葛兰一起去票戏,票友 7 个,其中 3 人 90 岁以上;68 岁的她还算晚辈,是可以撒娇逗趣的「小朋友」。她见其中一位 99 岁的票友,「不用拐杖,不坐轮椅,不带看护,西装笔挺地一个人走进来。3 个 90 唱起京剧,中气十足,聊起天来也毫无顾忌畅所欲言,真不能称呼他们老先生、老太太。他们活得潇洒自在!」那天票戏,众人享受着快乐,末了也拍手鼓掌开玩笑,说把 90 岁的葛兰和 99 岁的票友凑成一对。林青霞忍俊不禁,举起相机起哄,「亲一个!亲一个!」那场面,活泼喜悦,充盈着生命的欢乐,与 5500 万阿尔兹海默病患者的晚年生活云泥之别。

Brunello Cucinelli 针织衫

在半岛酒店,林青霞主动要求参与和赞助「脑退化症项目」。赵夏瀛向她介绍了脑神经科专家、香港中文大学善衡书院院长莫仲棠,高锟慈善基金主席、高锟的太太黄美芸。「我们四方一拍即合,很快就推动起脑退化这个项目。」说起来,她和中文大学的缘分来得更早,20 多年前的一场颁奖典礼,她的丈夫邢李㷧和善衡书院前院长辛世文同时获奖,在颁奖典礼上,辛世文对她说,「我很喜欢看你的电影,我是你的影迷!」又过了 10 多年,2018 年,林青霞获香港中文大学善衡书院颁授荣誉院士名衔,在戾气滔天的中文互联网,无人对此有半句质疑,不仅因为她值得,也是应了一段「缘」。

准确地说,善缘。林青霞皈依佛教,曾前往印度新德里参拜大宝法王,上中国台湾法鼓山跟随圣严法师禅修。佛家讲究「结善缘」,而善字何解,或许就像今年春天她在社交媒体上表达的,「我必定要奉献出最好的自己,多做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

2023 年 9 月 21 日,世界阿尔兹海默病日,在香港中文大学利希慎音乐厅,「高锟中大『脑智同护』服务」启动仪式如期举行。除了中文大学和高锟慈善基金会的团队成员,现场也来了许多老人。介绍手册上写着,这个项目旨在服务怀疑出现认知障碍且有经济困难的老人(60~80 岁),免费为其提供筛查评估,制定治疗方案。每个工作日,服务车都将停泊在中文大学的食堂「众志堂」外,离地铁站 5 分钟步程。服务车很有识别度,明黄与橙红的色彩搭配,加上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高锟和赞助人,以及「服务大使」林青霞的半身照片。市民可致电 66930100 咨询,或是通过网络预约就诊。

Brunello Cucinelli 针织衫及半裙

也许是出于对知识、对人类贡献的谦卑心,林青霞的照片比高锟的小很多。在积极发挥自己的影响力上,林青霞如今高度自觉。这天的启动仪式上,她发表了一段 5 分钟的演讲。淡蓝色羊皮外套、白色长裤和低跟皮鞋,优雅又亲切,柔美又简练 —— 很难想象这是一个马上就满 69 岁的女人。她脚步轻盈,精神焕发,一如匍匐在她指间的镶钻豹形戒指,璀璨夺目,仿佛「人生场面一律应付自如」。

她说:「我今年 68(岁),11 月就 69(岁)了,我的记性和反应比 60 岁以前都好。我看书,写作,画画,唱戏,参加正能量的社交活动,还有就是每天保持运动,除了行山,几乎天天打乒乓球,偶尔做瑜伽,对天下万事万物都有好奇心。最重要的,是培养爱的能力。这些活动我 60 岁以前几乎很少做,现在的我仿佛过着另外一个人的生活。原来所有这些都是脑退化的良药。如果 60 归零,重新开始,我现在才 8 岁。」

说完,她耸耸肩,狡黠一笑。满堂的笑声和持久的掌声表明,她的艺术天赋和强烈的感染力并没有因为她息影而远离。

她娓娓道来自己和高寿的好友们拥有的欢乐。虽然人们已经见识过她的黄金时代,但当她本人从生活里走来,依然让人生出「有的人一生都处于黄金时代」的感受,以及「人可以一生都处于黄金时代」的某种遐想。那些黑夜中对 Ernaux 小说的阅读,对婆婆这位阿尔兹海默病患者的安静观察,悲伤的情感,困顿的记忆,暂且都放在暗处。她希望她的每一次露面,都能向人传递惊喜和生命的能量。正如她对世人推心置腹的勉励,她的体会是:她这一阶段的生命,或许比过去任何时刻都更加从容、喜悦和自由。

林青霞的「早晨」从下午 3 点开始。

她是夜猫子,和年轻时一样整晚不睡觉。典型的一天是:下午 3 点起床,吃点东西 —— 玉米,红薯,水煮蛋,用简单的食物开始一天。然后,马上去「行山」,绕太平山快走两圈,80 分钟走完,一定要热出一身汗。如果天气不宜出门,那就做普拉提,请朋友来家里喝茶,聊天,挚友金圣华说她们聊天的内容,「起码有七分跟书籍写作或文化圈有关,剩下那三分,才用来闲聊,譬如说说有关家庭子女、衣着打扮、日常见闻等话题」。如果时间还有余裕,她会去街巷逛一逛,买点喜欢的东西。晚饭后,她几乎天天打乒乓球。2020 年冬天,散文集《镜前镜后》出版,出版社要 5000 多本签名书,为了保证如期签好,右手不至于太累,她学会了用左手打乒乓球。她对乒乓球是如此兴趣盎然,不知不觉就过了午夜。

午夜,众人睡去,她独自步入生活中最重视的部分,「12 点到书房,书桌边坐下。这一 Part(部分)都是我的,这一 Part 最重要,是我日常的主要活动,画画,写作,看书。好多回,一拿起笔,至少 6 个 8 个钟头,除了上厕所不起身。天一亮我就知道是 6 点了,这我最有经验。天亮了,我就洗洗刷刷,准备睡觉。」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上衣、手镯

四下静谧,但她在燃烧 —— 不是熊熊大火,而是壁炉里,火舌舔过松木,缱绻又耐心。这种创作的激情,也许可以追溯至她 2011 年出版第一本书《窗里窗外》,又抑或更早:2004 年,她在《明报》发表了第一篇纪念黄霑的专栏文章《沧海一声笑》。她喜欢一个字一个字写在稿纸上,「写不好就把稿纸搓成一团往地上丢,丢得满地一球一球的,感觉就像以前电影里的穷作家,很有戏。」

她创作欲最旺盛的时候,是怎样的呢?

「有一次从外面吃了晚饭回到家,经过梳妆台,突然想到什么,怕一会儿忘记,马上伏在桌上写,不知不觉坐了几个小时,窗外传来鸟的叫声才知道天已经亮了,看看镜中的自己,不觉失笑,原来我脸上的妆还没卸,耳朵上的钻石耳环正摇晃着,低头一看,一条蓝色丝质褶子裙,脚上竟然还穿着高筒靴,时钟指着 6 点半,正是女儿起身吃早点的时候,赶忙下楼陪女儿。」作家董桥欣赏她文风稳健写实,评价说,「这段叙述直接,干净,清楚,素笔描写回家伏案到天亮的过程,一共用了 16 个逗号不滞不塞。」

林青霞 18 岁出道,演过 100 部电影,是无可辩驳的巨星;40 岁结婚息影,在文集中自嘲「嫁作商人妇」,成为妻子和母亲,过了一段清闲寂寞的日子。后来,出乎许多人意料,她跨界转身,成为一名出版了 4 本书且在内地、香港、台湾和新加坡的报刊媒体开设专栏的作家。她的写作如同她的人生经历一样,别具一格。白先勇说,她得天独厚的优势是「前半生纵横演艺圈 20 余年,结交的大多是一颗颗闪亮的星星」。

张国荣离世的噩耗传来,她悲痛得捶胸顿足,深感自责,也责问公司「为什么不帮他安排医生!」她在处女作《窗里窗外》中追忆道:

一九九三年我们一起拍《东邪西毒》和《射雕英雄传之东成西就》,那个时候我们俩都住在湾仔的会景阁公寓,总是一起搭公司的小巴去片场。有一次,在车程中他问我过得好不好,我没说上两句就大颗大颗的泪珠往下滚,沉默了几秒,他搂着我的肩膀说:「我会对你好的。」从那一刻起,我们就成了朋友。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上衣、手镯

有一天,她去文华酒店和朋友喝下午茶。为了避免伤感,她总是避开二层的克利伯休息室长廊,因为那是张国荣当年出事的地方。这天,她心不在焉,感到脑子里有两条轨道,一条机械地回答着朋友的问题,一条回忆着过去。她在第三本书《云去云来》中还原道:「我极力地集中精神,脑子里却是国荣在这儿、在我对面跟我说的话:『青霞,不要再拍戏了,也不要打太多麻将 ……』」

当然,她也不是想当作家,便成了作家 —— 文学的规律对她来说也是适用的,这中间还并行着一个求知若渴的漫长的「读者生涯」,那是她在文学事业上的「学徒期」。金圣华讲,五六年前,她和林青霞常聊起的作家有契诃夫、太宰治、毛姆、海明威、杜拉斯、昆德拉、阎连科和马尔克斯等。林青霞以「猛火攻」的态度,涉猎大量名家作品,常生出特别的感悟,比如说,「卡夫卡一定有抑郁症,不然,他不会写出像《变形记》这样的小说来,他的种种想法,我都可以体会。」

与此同时,林青霞寻觅名师,广交作家朋友,登门拜访季羡林、杨绛、黄永玉,去台湾大学听白先勇讲《红楼梦》。她的书房也迎接文化名家。不久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莫言来访,她祖籍山东,很自然地与莫言用山东方言交谈。

Saint Laurent by Anthony Vaccarello

上衣、披肩及手镯

时长日久,她也收获了星辰般闪烁的记忆。与作家王安忆第一次见面,林青霞赠送一本个人照片做封皮的笔记本当礼物。两人第二次见面,王安忆在笔记本上写满了小说手稿,又回赠于她。说起来,林青霞依然感到惊讶,感动:

「王安忆很有心!我翻看一看,说哇,你眼睛是不是很好?字小得不得了,像木心在监狱里缺纸写的字,非常小。她就说,因为这笔记本的格子很小,所以她写得这么小。她是第一个送我手稿的人!我跟董桥要多久他都不给我,你看王安忆多好,她主动送给我。」

如今,林青霞最欣赏有高度自省意识的作家。他们怀着惊人的勇气挖掘人类内心世界的真相,同时有着卓越的表达才能。比如太宰治,「他那么深刻的自省,让你很心疼他。」比如 Ernaux,「她的文字是文学性、社会性和历史性的结合,这很了不起。」她也赞叹 Orhan Pamuk 的《纯真博物馆》(Masumiyet Müzesi,2008)和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One Hundred Years of Solitude,1967),认为它们布局精巧,结构严谨,象征着极高的智力水平。

林青霞正在写作的第五本书,是关于母亲的故事。母亲因忧郁症缠身,饱受折磨,不幸往生。林青霞「梦里见到离世的母亲,她总是郁郁寡欢、愁眉不展」。这本书的写作过程必然是一趟令人望而生畏的时光逆流之旅,母女关系千丝万缕,是文学最复杂的母题之一,她已经念想、努力了 20 年。林青霞渴望将母亲准确地描绘成她自己,同时「写出她想过的那种人生」,个中的柔情和雄心,如同她钟情的 Ernaux 所说,「现在我写我的母亲,就像轮到我重新让母亲出生。」

写作进展受挫时,她便在脑子里设想完稿后的设计、装帧,如同深受妊娠之苦的母亲想象胎儿诞生时的眉目,而这也的确能给她带去盼望。她的构想是,「写母亲的书,不像已经出版的 4 本书那样使用照片,而是用我自己画的画做插图。文字到不了的地方,我用绘画去表达。」

对待欣赏的人,林青霞总表现出一种滚烫的情感。喜爱的作家,她阅读的方式是「通读」;如果这位作家还作画,她会兴致勃勃地临摹对方的全部画作。她对张爱玲,就怀着这样一种热烈持久的激情 —— 但与张爱玲形容自己小说里「全是些不彻底的人物」相反,林青霞的性格中有非常彻底的一面。

早在 1990 年,她主演了以张爱玲为原型的电影《滚滚红尘》,获金马奖最佳女主角。30 年后,在张爱玲 100 周年诞辰的那个夏天,她「把能找到的有关张爱玲的著作、信件、访问稿和学者评论,统统放在床头从晚上看到天亮」。她的朋友,研究张爱玲的学者黄心村说起二人去行山,站在山顶眺望香港的云,香港整座城,絮叨的细节往往和张爱玲有关。张爱玲在香港大学求学时,住在她们活动范围内的半山宿舍,「看着飞速逃遁的云,青霞说,张爱玲要是看着这景象会怎么描写?」

其实她熟悉张爱玲洗练犀利的语言。1944 年,张爱玲在《自己的文章》里写,「我发现弄文学的人向来注重人生飞扬的一面,而忽视人生安稳的一面。其实,后者正是前者的底子 …… 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如今,林青霞有自己的安稳,比之张爱玲的晚年,又稳了数倍不止。但她还是忍不住要想 ——

「那她会常来山顶吗?」

2020 年秋天,林青霞易稿十几遍,在《中国时报》发表整版研究张爱玲的文章,不经意透露了她痴迷研究的过程:

记得一九八一年我在旧金山,独家出版张爱玲书的皇冠杂志社社长平鑫涛打电话给我,他在加州,想跟张见一面,她都不肯见他。那段时间她几乎每个星期搬一次家,住过许多汽车旅馆,因为皮肤病的关系一天要照十三个小时的日光灯,每半个小时要用水把眼睛的虫洗掉,脸上的药膏被冲掉又要补擦,这样一天共花二十三个小时在日光灯下。我直觉认定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病症,照理说不可能换那么多地方还有虱子,眼睛也不可能会生虫。于是我打电话请教精神科医生李诚,李诚怀疑是惊恐症和身体上的幻觉,严重了会感觉虫在身上爬。我说,其实是不是并没有虫?他说是的,但他说这是可以医治的。

Carolina Herrera 连身裙、披肩

Cartier 铂金、蓝宝石、祖母绿、钻石、缟玛瑙

高级珠宝项链、耳环、戒指

对于张爱玲一生的传奇性和戏剧性,林青霞动了真情。她长久地让张爱玲在她的精神生活中占据一席之地。今年以来,她临摹张爱玲的画册,画完了一整个素描本。

她随漫画家李志清学画,后者曾为金庸小说画插图。说来也巧,她是无意间从朋友背的书袋子上看见李志清的单线画的,「线条感极好」;而李志清同意收她为徒,却是从林青霞签名的线条看出她的绘画潜力。她每周六去上课,像学生一样穿白衬衫。她对老师说,「我平生无大志,只希望勤能补拙。同一幅画,人家画两三个小时,我可能要画 10 个小时。」

林青霞的经验是,写作和作画是相通的,互有助益。最近,她的重心在画画,怀着自觉心训练自己,「每天临摹 5 张大师的画。」说起法国野兽派画家马蒂斯,眉飞色舞。她第一次见马蒂斯的画,就能理解他对色彩、光线和空间的充沛热情,对马蒂斯富有节奏感的线条尤其感到投契。去年,她搜罗市面上所有的马蒂斯画册,一共 30 来本,临摹他,「每天疯了一样,从晚上画到天亮。」

Maison Margiela 衬衫

裤装、球鞋为艺人私物

两个月前,她飞到东京观看马蒂斯的个展。展览在拥有世界上最多马蒂斯藏品的蓬皮杜艺术中心的协助下举办,除了马蒂斯的经典画作,还展出了雕塑、素描、版画和剪纸作品。「看了两天。他的画给人感觉很舒服,宁静,好像坐在沙发上放松神经。」她感到意犹未尽。如此说来,马蒂斯创造的艺术效果的确如他本人 100 年前所设想的:「我渴望一种平衡、纯正的艺术 —— 一种既不会令人不安也不会使人困惑的艺术。我希望疲倦、劳累、崩溃的人在我的画作前能够找到平和与宁静。」

展出的 150 幅作品中,林青霞印象最深刻、最喜欢的是《绿线》(La raie verte,它更为人熟知的名字是《带绿色条纹的马蒂斯夫人画像》)。在这幅肖像画中,画家运用了平静的色彩构造画面,人物沉着庄重。面部绿色条纹的大胆插入,既标记了光线的明暗分界,又避免了鲜明对比色的相互干扰。林青霞一回到香港就临摹了它。「那天刮大风,下黑雨,司机不能出门。我起床画画,画到上床睡觉,十几个小时,除了上厕所没有离开那个位置。睡醒了再继续画。」似乎马蒂斯的勤勉精神也加持于她;晚年的马蒂斯从十二指肠癌手术和两次肺栓塞中幸存下来,只能在轮椅和床上工作,他说:「50 年来,我一直没有停止工作。先是从 9 点画到 12 点,接着吃饭,午睡一会儿,然后下午两点拿起画笔继续画到晚上。」

奇妙的是,1905 年,马蒂斯紧接着这幅肖像画创作了《田园》(La Pastorale),他重拾早期杰作《奢华、宁静与欢乐》(Luxe, Calme et Volupté)的样式,点出了「生命的喜悦」的主题。自此,他找到了即将决定其终生作品的要义。第二年,马蒂斯在独立沙龙展出《生命的喜悦》(Le bonheur de vivre),恢宏、鲜丽,笔触肆意,绝非标准意义上人们期待的「田园牧歌」,引发了激烈争议;但在马蒂斯眼中,这标志着他创作黄金期的开端。

一天夜里,林青霞邀了 12 位朋友来半山书房吃宵夜。按照待客的惯例,她在餐桌边快速落笔,画了这 12 人,作为礼物相赠。深夜,人群散去,不知怎么,她想起马蒂斯。她的老宅「大屋」失火后,那些积灰的书都被搬到半山书房来,暂且搁置在墙角,马蒂斯画册也在其中。她坐在地板上细细翻看马蒂斯的画册,兴味盎然地直到最后一页,最后一行。她大吃一惊,「好像被电到了,被命运点拨到了!上面写着『马蒂斯,于 1954 年 11 月 3 日心脏停止跳动,与世长辞』。」同年,同月,同日,林青霞在中国台湾诞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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